“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小县城,你要发展,你不利用资源,想要完全靠招引什么好的企业进来,是很难的。”
正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方浩的手机响了。
“县领导打来的。”挂断电话后,方浩说,这位县领导主动帮公司对接了一位锂渣研发处理方面的专家,以帮助公司尽快推进锂渣处理难题。
方浩是江西省宜春市宜丰县一家锂业公司的负责人,该公司在宜丰县花桥乡拥有一座年产数百万吨的瓷土矿,并因此成为全球领先的锂云母提锂及综合化高值利用企业。
在过往的碳酸锂价格暴涨中,方浩所在的锂业公司,也赚得盆满钵满。同样受益于碳酸锂价格暴涨,宜丰县的一般预算收入也曾在2022年增速高达38.9%,在随后的2023年1-6月,宜丰县的全县一般公共预算收入更是同比增长43.8%,其中,税收收入更是同比增长100.9%。
不过,伴随着之后的碳酸锂价格的暴跌,方浩所在的锂业公司不仅利润大跌,因提取碳酸锂伴生的锂渣等环保问题,也开始日渐成为其所在公司乃至整个宜丰县都不得不正视的新问题。
宜丰是宜春市下辖的一个县,而宜春市,则因其“亚洲锂都”的名号,被人所知。
一份来自宜春官方的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宜春市全年碳酸锂产量15.89万吨,占国内碳酸锂总产量的34.5%,并因此成为全国最大的碳酸锂生产基地。目前整个宜春市用以提炼碳酸锂的锂矿,除宜春钽铌矿(又称“414矿”)位于宜春市袁州区外,其余不少锂矿,都位于宜丰县。目前,包括宁德时代、国轩高科等在内的动力电池头部企业,均在宜丰县成立了锂资源的采矿、选矿基地。
宜丰县,这个曾经的毛竹之乡,既见证了碳酸锂行业价格的暴涨,也成为受益者,逐步完成了产业转型,但也埋下了日后环保污染的隐患;而当行业的暴跌周期袭来,当地一方面要承受财政收入大幅下滑的窘迫,另一方面,为了避免全县的锂电产业因价格暴跌陷入萧条,还得尽力帮助企业度过危局。
毕竟,如今的宜丰,已经与碳酸锂行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退而求其次”
位于赣西北的宜丰,曾是典型的农业县。
记者查阅宜丰县政府报告发现,2006年,在宜丰县24.5亿元的GDP中,农业比重为12.8亿元;2007年,当宜丰县GDP增长至30亿元时,农业比重为14.6亿元。
宜丰县的这种农业在全县GDP总额中占比近半的状况,直到2008年以后,才开始逐步降低。这一年,宜春提出了打造“亚洲锂都”的构想,宜丰县也想跟随“亚洲锂都”的思路,积极向“锂”靠拢。
可是,由于当地锂资源品位较低(氧化锂品位在0.2%-0.5%,而一般锂矿工业氧化锂品位含量0.9%以上),加之提锂技术不成熟,市场需求不足,宜丰县的含锂瓷土矿石,大多被附近的陶瓷厂家购买后作为建筑陶瓷原料,其中的锂资源,不仅无法被利用,反而因为可能导致瓷砖起泡,成为弃之无用的鸡肋。
“最便宜的时候,一吨(含锂瓷土矿石)也就几十块钱。”宜丰县一名当地人向记者回忆称,彼时,陶瓷烧制过程中产生的锂渣,不仅卖不了钱,甚至有时还得花钱找人去掩埋。
可是,即便守着大片的矿山,很多陶瓷厂家也不愿意落户宜丰,因为邻近的高安市,已经建成了全国第二大建筑陶瓷产业基地,50多家陶瓷企业、近200条生产线,总产量全国占比近11%的产业集聚优势,在招商引资上更有优势。
除了产业的劣势,在交通、地理位置上,宜丰也不占优势,周边的高安、丰城,早已开通高铁,而地处赣西北的宜丰,却至今连火车客运站都没有。
想招商的企业,不愿意来,宜丰县只好退而求其次。彼时,浙江诸暨、长兴等地的铅酸电池厂家,受制于当地越来越严厉的环保要求,正在寻求产业转移的外迁地。
“沿海不允许这个(铅酸电池)产业,对水的污染大,我们为了招商引资,先进的产业不愿意来,引进的都是相对落后的产业。”宜丰县一位官员说。
宜丰县政府官员赵鑫也说,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铅酸电池产业再加上陶瓷产业,两个产业的产值,加在一起有100亿元左右。对于原本工业基础薄弱的宜丰而言,每年100亿元的产值,已经是当时的第一大产业了。
可是,因此带来的副作用,也很快显现。
首当其冲的,便是环保。
2016年11月,中央环保督察组在通报中称,由于地方日常监管缺失,江西宜丰工业园长期偷排或超标排放。
随后,宜春市纪委也通报称,2016年12月14日,宜丰工业园区部分企业违法排污,导致下游县自来水出现异常。
2017年,由于宜丰县工业园区铅酸蓄电池企业未按环评批复要求私自排放废水,中央环保督察组对此提出反馈意见,要求宜丰县针对全市铅酸蓄电池企业实施环保整改。
随着宜春“亚洲锂都”名声鹊起,宜丰县也希望产业能够更往“锂”上聚集。
2019年初,时任宜丰县长的解鸳,就曾在当年召开的宜春市人代会上提交提案,希望支持宜丰开展“锂矿”绿色开放,将其纳入宜春市本级锂矿资源产地部分锂电产业集群之一。不过,彼时的宜春市工信局给出的答复是,宜丰县虽然有较为丰富的锂矿资源,但现有锂电新能源产业企业数量较少,很难形成规模效应,建议宜丰县加大锂电新能源产业招商引资力度,精心培育本地锂矿及碳酸锂生产企业,尽可能将资源优势转化为产业优势和经济优势。
宜丰县的曾经因为品位不高不被看重的锂矿,已经悄然被一些企业盯上。
“盆满钵满”的日子
率先盯上宜丰县的锂矿资源的,是永兴材料(002756.SZ)。彼时,正是新能源汽车热潮,永兴材料先后投资江西合纵锂业科技有限公司、江西永诚锂业科技有限公司(原江西旭锂矿业有限公司)等锂电材料企业,并在宜丰县设立江西永兴特钢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永兴新能源”)作为锂电新能源材料领域布局的主要平台。
永兴新能源一位邱姓负责人在接受第一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刚建厂时,企业生产每吨碳酸锂的成本,要七八万元,可是,彼时碳酸锂的市场价,却不到4万元/吨,边生产、边亏钱,企业里好多职工不愿待在宜丰县,到处想办法要调回湖州总部。
令很多人没想到的是,原本不到4万元/吨的碳酸锂价格,却在接下来几年一路攀升至60万元/吨,一些原本苦苦煎熬的锂矿企业,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同样受益于碳酸锂价格暴涨,永兴新能源公司所在地的宜丰县花桥乡,也迎来了财政收入的大丰收。
花桥乡党委书记卢庆民说,2022年时,全乡共计完成财政收入7241.8万元,但到了2023年,全乡全年完成的财政收入已经高达18.9亿元。
宜丰县也迎来历史性突破式增长。据政府工作报告,2022年,宜丰县的财政总收入历史性首次突破30亿元,达到37.8亿元;而且,当年度宜丰县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增速也高达38.9%,位列宜春全市第一,远高于宜春全市一般公共预算收入9.1%的增速。到了2023年,宜丰县的财政总收入又同比增长45.1%,高达54.89亿元。
“我们才20多万人的县,(一年)突破50个亿,已经是很高了。”当地一位官员说,锂电产业的崛起,也给宜丰当地带来巨大的变化。
赵鑫说,自己三年前刚从外地调到宜丰县时,晚上加班后,想找个地方吃饭,结果,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个吃米粉的店,还是因为附近有学校,为了方便下晚自习的学生。如今,即便到了晚上,整个县城也是灯火通明,不仅酒店、饭店连续开了好几家,甚至连采耳店也比以前多了。
赵鑫算了一笔账,宜丰县从2018年开始重点发展的锂电产业,如今每年的碳酸锂产能已经有13.4万吨。今年上半年,宜丰县的锂矿企业,已经生产了近4万吨碳酸锂,如果按10万元/吨,就是40个亿的产值,未来,如果这13万吨碳酸锂产能的产能能够全部释放,可能就是100亿元的产值,将会是宜丰县的第一大产业。
财政收入高了,宜丰县的腰杆也开始“硬”起来了,原先到处求人招商引资的局面,如今也变成了对企业的“挑挑拣拣”。
于是,宜丰县在招商引资时,开始对被招商引资的企业提出新要求。
“你不能把我这个矿挖走了,你就直接走掉。”赵鑫说,以往,一些企业把矿产资源拉走加工,然后把被破坏掉的生态环境的修复等遗留问题留给地方政府和老百姓的做法,如今在宜丰县被摈弃。
宜丰县转而与宜春市共同要求,如果一个企业想要拿到当地的锂矿资源,首先要把产业的配套落户在宜春,这样才可能拿资源,而且,还要对意向落户的企业进行考核,“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我们要的是‘头部’的(企业)。”
赵鑫说,也正是在此背景下,除了先期取得采矿权的九岭锂业、永兴新能源外,后续在宜丰县获得采矿权的企业,大多是宁德时代、国轩高科、赣锋锂业等头部企业。
但当地也对招商引资有着清醒的认识。“客观来讲,我们宜丰的锂电产业,目前还没有真正进入到一个高质量发展的阶段,”宜丰县一位官员对记者说,“像我们这样的一个小县城,你要发展,你不利用资源,想要完全靠招引什么好的企业进来,是很难的。”
“毕竟发展的时间还比较短,对资源与环境的关系处理,还不是很健康。现在我们正处在一个爬坡攻坚期。”这位官员说。
挑战与低谷
但再次暴露的环保污染问题,却再次打乱了急于由农业向工业化转型的宜丰县的步骤。
2022年11月,江西省锦江流域发生铊(一种剧毒重金属)污染事件,造成锦江干流沿线3个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铊浓度超标,并威胁下游赣江水质安全。
随后,生态环境部会同江西省政府成立联合调查组,对事件开展全面调查。调查认定,此次事件是宜丰工业园区内的一家涉铅酸电池企业因违法排污造成县级城市集中式饮用水水源地取水中断的重大突发环境事件。
而此时的宜丰工业园区,除了铅酸电池企业外,这几年还入驻了多家锂矿提炼企业,锂云母提炼过程中产生的大量锂渣,成了铅酸电池产线之外另一个主要潜在的污染源。其中,永兴新能源就因为在无排污许可证情况下,排放焙烧废气、含尘废气、废水、固体废物等污染物,被宜春市生态环境局处以60万元的罚款。
赵鑫介绍,当初,在得知宜丰工业园内企业的铊污染后,他们第一时间怀疑的,其实是锂电企业,毕竟,这些锂电企业产出的大量锂渣中,也含有重金属铊。
最终,一家铅酸电池回收公司被确认是2022年锦江流域铊污染事件中的罪魁祸首,但当地对锂渣污染的警惕,也由此开始提高。
赵鑫告诉记者,为了破解锂渣污染,江西省还专门与中国科学院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希望能用三年时间攻克锂渣污染难题。眼下,大家能够想到的对策,大多是建设锂渣消纳场,通过自建仓库或集中拉运至堆放场等方式,对锂渣进行暂时贮存。
而眼下不断下跌的碳酸锂价格,一方面正在导致一些锂矿提炼企业由盈转亏,另一方面,也正在对宜丰刚刚起步的锂电产业产生冲击。
今年8月初,记者走访宜丰县花桥乡发现,往年路上车来车往的大卡车,大多已经不见踪影。
赵鑫说,目前,在宜丰县,一些没有自有锂矿的企业,早已亏得不堪重负,另外一些拥有自有锂矿的企业,也在不断走低的碳酸锂价格面前,逐渐接近成本线。
如今,伴随着整个碳酸锂行业价格大跌,宜丰县的财政收入,也再次进入了低谷。
宜丰县的最新财政收支数据显示,今年前七个月,全县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完成140088万元,同比减收23956万元,下降14.6%。其中:税收收入96112万元,同比减收44102万元,下降31.5%。
为了保住锂电这个新生产业,宜丰县一方面主动对接燃气公司,帮助企业降低工业天然气价格,另一方面,又与同属宜春市管辖的樟树市联系,帮助锂电企业重新协调锂矿提炼所需要的原料之一的烧碱价格。
方浩说,在工业天然气价格由4.4元/m³下调至3.8元/m³后,其所在企业每年能节省2000万元的生产成本。
(文中方浩、赵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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