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香烟一直恶名在外。于是,斯坦福大学的两名学生设计了一款新型电子烟,取名为朱尔(Juul),希望以此挑战当时的烟草巨头,并通过帮助老烟民改用技术含量更高、致癌性较低的产品来造福世界。
在硅谷风险投资的推动下,两名大学生充分发挥自己的创新精神,除了研发电子烟的装置部件,并分拆外包到中国等国家生产,还请来顶级化学家调制出了琳琅满目的烟油口味。这是朱尔吸引年轻人的诀窍之一,另一个则是雇大量的网红和年轻艺人来营销推广。
因此,朱尔迅速成为市场上销量最高的电子烟,其公司也成了硅谷有史以来发展最快的“独角兽”公司之一,员工年终奖平均每人为 130 万美元……
与此同时,烟草巨头、万宝路的制造商菲利普·莫里斯公司身陷反吸烟运动,并且长期诉讼缠身,它将电子烟视为救星,不顾一切地收购了朱尔。然而,朱尔的众多口味及营销行为对青少年的吸引力,不仅政府多部门启动监管和旷日持久的调查,而且从 2018 年开始,爆出了一系列和电子烟有关的死亡病例和严重肺部损伤病例,令舆论哗然、民众恐慌,引发了近年来最具爆炸性的公共卫生危机。
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第六章《朱尔的诞生》分享给读者。
2013 年春季,邢晨悦意外接到一个猎头打来的电话。那个人解释说,一家名为普鲁姆的公司正在寻找化学家帮助开发一种新型电子烟。
邢晨悦很吃惊。他们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的确,她是个化学家,但她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生物技术和制药领域工作。邢晨悦不是烟民。实际上,她讨厌香烟。
我的客户们也是!那位猎头回答道。他解释说,这家初创公司的两位创始人其实正在钻研一种新技术,可以让全世界摆脱吸烟。
邢晨悦有点动心。她是英语教授和历史学教授的女儿,在上海长大,赴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获得化学工程博士学位之前,她在上海的复旦大学攻读化学专业。在她的童年时期,中国抽烟成风,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餐馆和差不多所有公共场合被二手烟包围的情形。不仅能帮助全世界摆脱难闻的气味,还能摆脱重大的公共卫生威胁,这个想法对她很有吸引力。她也对在硅谷光鲜的初创企业里工作很感兴趣。在挂断那位猎头的电话前,她同意去参加面试。
博文和蒙西斯的普鲁姆遇到了瓶颈。他们非常清楚 I、II 型产品最大的痛点:两者输送的尼古丁都达不到足够的数量和感官满足。事实证明,让大家放下香烟比他们想象的要棘手。他们需要另起炉灶。当他们真的这么做的时候,已经无法否认电子烟市场正在他们身边蓬勃发展。
至此,已经有十几家公司在销售韩力的仿真烟产品的各种变体,包括布卢、恩乐、微优思和马克滕。尽管日本烟草公司已经拿到了普鲁姆的国际版权,但很明显,这件产品在美国并没有一席之地。市场变化如此之快,局势已经日渐清楚,博文和蒙西斯如果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转换思路。再者,监管环境还是那样,他们一路上不会遇到大的障碍。实际上,所有人要做的就是到中国从俯拾皆是的代工厂中找一家来生产硬件,然后找一个调味师调出几款尼古丁药液,并建一个网站。但这似乎都遇到了同样的设计缺陷——它们无法提供足够的尼古丁,因此吸烟者基本上都会觉得产品相当不够味。
就着博文和蒙西斯这么多年已经学到的一切,再加上帕克斯雾化器的成功带来的大量收入,他们于是得出结论,他们不仅能打入这个市场,而且可以做出一种领先竞争对手的产品。博文已经着手学习尼古丁化学知识,但因为普鲁姆主要出自产品设计师和机械工程师之手,因此他们需要一位化学家——像邢晨悦那样的化学家。
当那位猎头找上邢晨悦的时候,她已经在加州尔湾市的 MAP 制药公司工作多年,该公司开发了一种治疗偏头痛和小儿哮喘的口腔吸入药物。在近两年的时间里,邢晨悦一直致力于研究加压计量药物吸入器,以将药物输送至患者的肺部深处。她是粒子工程领域的专家,懂得如何调制可溶解性并适合以细雾状输送的药物配方。
接到电话之后没多久,邢晨悦就来到了这家位于多帕奇区的旧罐头厂。这个创业大本营的内部环境让她感到非常吃惊,它跟生物技术公司的无菌大厅截然不同。博文和蒙西斯在普鲁姆加工车间边上的一间会议室里等她。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名叫盖尔·科恩的人,他是拥有斯坦福大学分子和细胞生理学博士学位的咨询师,也很早就通过沙丘天使公司成为了这家公司的投资人。过去十年间的大部分时间里,科恩一直在协助制药、生物技术和医疗器材公司制定战略营销计划和企业发展规划。其工作内容包括对产品机会进行详尽的商业分析、确认公司需要开展哪些临床试验、确定公司采购药品原料的地点、测算出这一切的成本等等。他最近服务的客户之一是一家总部位于旧金山的生物技术公司,名叫内克塔治疗(Nektar Therapeutics)。如果邢晨悦能帮助普鲁姆的尼古丁雾化烟设备在这场电子烟竞争中坚持到最后,科恩就等于为自己的老雇主打开了新视野,那里已经有一群神奇的生物化学家在那里努力解开赢得竞争的秘密。
约翰·帕顿在任何人的心目中都不是那个某一天可能会在新兴的尼古丁吸收领域率先取得重大突破的科学家。帕顿是个越战老兵,很早就开始吸烟,后来开始学习海洋生物学,并取得了生物化学博士学位,还在生物医药领域做过两个博士后,其中一个是在哈佛大学医学院。他涉足的领域鲜为人知,主要研究鱼类和蛤蜊如何消化脂肪并吸收环境毒素。后来,他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应用于人类的脂肪消化以及如何通过消化道吸收药物。
1985 年,他被总部位于南旧金山的制药巨头基因泰克公司招入麾下,领导一个小型的药物输送研究小组,并开发了一种主要用于治疗侏儒症的吸入式生长激素。公司后来停止了这个产品的生产,虽然尚未得到确证,但他们担心该产品会对肺部组织造成长期性损伤。帕顿坚信,相对于针头注射方式,吸入式治疗才是药物输送的最终解决方案,于是他自行开辟出路。1990 年,他跟斯坦福研究院的气雾剂专家鲍勃·普拉兹在加州圣卡洛斯市联合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吸入疗法公司(Inhale Therapeutics),开始开发自己的肺部给药药物。
肺部是迄今为止药物进入身体并快速到达大脑的最快捷有效的输送路径。这是因为肺部的吸收能力和大得惊人的表面积,形成了一个由气道、肺泡和毛细血管组成的网络,几乎能立即将吸入的小分子药物输送到血液中,并随后抵达大脑。相比之下,经由皮肤或消化系统进入的药物需要花更长时间才能抵达大脑,而在药物进入大脑之前,它可能已经被代谢或分解。正因为这样,香烟才如此令人成瘾——肺部吸收尼古丁,并将其迅速输送到大脑,令其感受到冲击感或飘飘欲仙感这样的尼古丁精神刺激效应。
帕顿的公司在 1995 年与辉瑞制药联合开发了一种可吸入型胰岛素,并在 2003 年将公司更名为内克塔治疗。2006 年,该药物获得 FDA 批准,并以 Exubera 的名称上市销售,成了市场上首款吸入型胰岛素产品。尽管病人喜欢这种通过一个形如水烟筒的设备输送胰岛素气溶胶的产品,但它遭到了激烈的反对,而反对者主要是传统胰岛素生产商中的既得利益者。投入的费用接近 30 亿美元,但辉瑞的销量甚微,于是将该产品撤出市场,“这使之成为了制药业历史上代价最高的败绩之一”。
帕顿有些垂头丧气,但即便败了,他还是改变了比赛。虽说 Exubera 以失败告终,帕顿的工作所具有的前景却导致了新的吸入型药物公司的爆发式增长,并在制药公司之间引发了一场竞争,因为他们认识到,从治疗糖尿病到偏头痛,几乎所有的药物都可以改造成吸入型。制药公司的任何一种专利药转换成吸入剂后,都可能将市场扩展至那些长期害怕皮下注射(且数量不少)的人身上。他们还看到了一种价值,即为自己的专利药打造全新的输送平台,从而延长专利的寿命。
经历了 Exubera 带来的失望之后,帕顿和他“内克塔治疗”的同事们开始集思广益,研究所有有可能制作成吸入剂的分子,包括用来治疗偏头痛、焦虑症、感染等各种疾病的抗生素、咖啡因、大麻素等。然后,在 2005 年前后,突然灵光一闪。干嘛不开发可吸入的尼古丁呢?这个想法既简单又天才。
帕顿早已戒掉了抽烟的习惯,但他非常清楚吸烟造成的恶果。尼古丁最近被吵得沸沸扬扬,尤其是它的减害原理。有人已经开始推出新型尼古丁输送设备,比如含尼古丁添加剂的牙线和尼古丁棒棒糖,甚至还有尼古丁水(这些全都被 FDA 取缔了),以及各种用于戒烟的尼古丁吸入器。然而,这些产品的成功有限,其中一个关键原因是,它们大多无法足够快速地将尼古丁输送到大脑,因此使用者从来没有满意地感觉到那些东西真正缓解了自己的渴求。使用上述产品后重新开始抽香烟的人数居高不下。
尼古丁吸收并随后输送到大脑的速度,是决定使用者对任何一种烟草产品的“满意度”的关键因素。点燃香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立即感受到它的效果——吸一口烟,从而引起反射性的向后靠在椅背上,然后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烟雾。
帕顿和他的研究人员发现,很多尼古丁吸入器无法带来那种放松感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它的气溶胶颗粒太大。结果就是,它们在口腔内壁和上呼吸道被缓慢吸收,而不是被迅速输送到香烟的已知最佳位置——肺部最深处。
内克塔的董事会对跟烟草业打交道的想法不太起劲,但帕顿还是派出了一小组科学家想看看这个项目是否可行。其中一个研究人员偶然发现了烟草战争结束后公开的一批烟草文件,于是埋头阅读起来。在这个庞杂的文件堆里翻查了几个星期之后,这名研究人员结束了自己关于尼古丁化学和烟草植物药理性特征的速成课。他的发现既有启发性,也让人心潮澎湃。这些文件包含了烟草公司内部实验室的化学家们在几十年间积累起来的大量研究成果,他们发现,烟草烟雾的感官特征——以及由此产生的愉悦因子——可以通过调节其 pH 值来加以控制,pH 值表示的是某物的酸性(如醋、柠檬,pH 值在 7 以下)或碱性(如清洁剂、碱液,pH 值在 7 以上)的程度。
烟草烟雾的科学原理出奇地复杂,这就是为什么烟草公司自己的实验室长期以来稳定地维持一批精英化学家在岗,以处理烟草的调配、烟雾颗粒的大小和烟雾化学物质等问题。他们的目标之一是设计出既能让烟味好闻,又能满意地产生击喉感的香烟产品。当吸烟者吸烟时,尼古丁会经由极其微小的烟雾颗粒进入肺部,接触肺部表面并由此进入血液中。随后,它穿过血脑屏障,附着到乙酰胆碱受体上,该受体随之释放包括多巴胺在内的多种神经递质。就吸烟而言,这一切发生在 15 秒内。随着时间的推移,血液中的尼古丁逐渐消散,大脑渴望得到下一波神经递质的猛增,这会促使吸烟者再次点燃香烟。然后一而再,再而三。
尼古丁分子属于碱性物质,这意味着在最纯的游离态下,它的 pH 值很高,能在口腔和喉部留下强烈的灼烧感。但人们发现,从土壤里长出的绿色烟叶中所含的尼古丁以晶体状的“盐”形式存在,这是由于尼古丁与烟叶中天然存在的有机酸发生反应,以致烟草烟雾的 pH 值被中和。
雪茄和过去其他类型的欧式“风干”香烟的 pH 值相对较高,因为长达数周的风干过程使烟叶的自然代谢过程持续数天,降解了它的糖和有机酸,从而形成了更多的游离态尼古丁。这就是为什么抽这些产品的人往往会将烟雾在嘴里打几个转,而不是径直吸入,这意味着尼古丁在面颊内侧缓慢吸收,而不是瞬间经由肺部吸收。吸入雪茄或高卢烟(Gauloises)的烟雾会引起剧烈的咳嗽。那是因为这样的烟输送了大量具有挥发性的、pH 值较高的游离态尼古丁。
相比之下,现代香烟的 pH 值相对较低。那是因为其中所采用的“烘烤”烟叶(在谷仓里采用高温快速干燥)极大地保留了其天然存在的促进尼古丁盐形成的糖和酸性物质。低pH值可以产生柔顺的烟雾,从而更容易吸进肺部,也令人更舒畅。
1960 年代,烟草公司拥有大笔的研究预算,并且陷入了异常激烈的竞争。其结果是,它们开始对自家烤烟的口味开展了各种研究,试验枫叶、橘子或甘草等微妙的味道,想找出吸烟者最喜欢的烟草“调制”口味。这与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在 1950 年代的一项开创性的——并有可能是偶然的——发现有关,当时该公司开始在万宝路品牌下的烟草中注入磷酸氢二铵。其目的是让烟草的叶和茎更易于做机械化加工,但结果是让烟草带上了一点“巧克力味”,而这似乎得到了消费者的喜爱。添加碱性氨也会增加烟草烟雾的 pH 值的附带效果,并向吸烟者输送更高比例的游离态尼古丁。研究结果显示,烟雾中释出的尼古丁比例越高,能带给吸烟者的“刺激”越大,因为这会让吸烟者感受到他们似乎颇为喜欢的更厉害的“击喉感”,并可能让尼古丁更快地被吸收进血液中。
这种新的氨化烟草配方被称作万宝路品牌的“秘密”和“灵魂”,似乎能让吸烟者越发对它们的产品上瘾,万宝路的销量由此飙升,成了全世界最受欢迎的香烟。一位有名的专家证人在 1998 年作证称,万宝路本质上是一种“快克尼古丁”——这是个贴切的比喻,因为加热吸食的快克可卡因也是类似的原理。
为了香烟销量更好,烟草公司很快纷纷开始在自家的香烟中添加氨,以便有万宝路那样广受欢迎的刺激感,于是它们很快就成了氨的最大消费者之一。到 1975 年时,万宝路已经超过市场上所有其他品牌香烟,成为了美国销量第一的品牌。
与此同时,尽管吸烟者被更能产生愉悦感的自由基香烟所吸引,但在烟草公司内部有一个平行的研究,它研究核心是做出一种“吸引青少年”的香烟,让其更易被“预备吸烟者”或“学习吸烟者”所接受,这些人可能会因万宝路型香烟的刺鼻感望而却步。科学家们没有嘲讽那些为了产生更强烈的击喉感而在烟叶中添加氨的行为,反而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减轻香烟的刺激性,方法是以弱有机酸处理烟草,从而降低烟雾的 pH 值,并使其产生较为柔顺温和的冲击感。这样一来,新的年轻顾客更容易开始尝试,因为他们吸进的第一口烟并不会覆盖他们的肺部。
烟草公司很快就意识到,它们可以像拨电话拨号盘那样调节烟雾的 pH 值。在烟草中添加柠檬酸盐或苯甲酸盐等弱有机酸来降低 pH 值,并制出对肺部很温和的“柔顺型”香烟。添加少量碱性化学物质,如氨,便能提升 pH 值,从而制作出一种更有冲击力的香烟。找到那个完美的“刚刚好”(Goldilocks)的调制烟,成为了烟草业永不停步的目标。
就在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开创了尼古丁游离化先锋之时,雷诺的科学家领先一步利用弱有机酸和其他化学物质做“表面处理”的技术,精心制作一种更能吸引青少年的香烟。“实话实说,如果我们公司要生存和发展,从长远来看,我们必须在青少年市场占有一席之地。在我看来,这要求我们为青少市场量身打造全新品牌。”雷诺的研究部门主管克劳德·提格在一份写于 1973 年、如今尽人皆知的备忘录中如此写道。他解释说,就供“预备吸烟者”或“学习吸烟者”用的香烟而言,必须改变其刺激性和粗糙度。“应当通过降低 pH 值来保证尼古丁的低吸收率,”他写道,“初学吸烟者对烟雾刺激的耐受力较低,因此烟雾必须尽量温和。”他还指出,面向青少年的香烟中的烟草调制应当避免使用“浓烈”的香味。“一个人养成对烟味的品味,好比学着喜欢吃橄榄。”他写道。
当电子烟进入市场时,上述深奥的科学知识几乎毫无用处。大多数制造商只需将纯的游离态尼古丁浸入一种溶液中,再把它们装入瓶子或者药筒,几乎没有应用烟草公司在几十年间开发出来的复杂的烟雾化学物质和经过仔细校准的尼古丁输送机制。
约翰·帕顿的研究小组发现了某种东西。在烟草行业故纸堆的仔细指引下,他们意识到跟烟雾一样,pH 值的调节可以应用到尼古丁的药物气溶胶的制备中。但起点不同。装进瓶子的尼古丁基本上只是油性的蒸馏尼古丁浓缩液,这意味着它碱性较重,因此更有刺激性。为制作出适合吸入的溶液,尼古丁必须跟丙二醇之类的赋形剂或惰性载体系统相混合。所得到的溶液,肺部能承受,但尼古丁含量相对较弱,因此令吸烟者不满意。
帕顿的研究人员意识到,从理论上说,在游离态尼古丁中添加弱有机酸可以使尼古丁含量更高(且更令人满足),同时吸起来更舒服。他们计划采用一种计量吸入器——用于治疗哮喘的那类——来输送这种药物配方,并在 2005 年 6 月申请了“含尼古丁的可雾化配方”的专利。
如果我们公司要生存和发展,从长远来看,
我们必须在青少年市场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存在两个大问题。首先,该研究团队将想法告知 FDA 多名前任官员后,他们收到了警告。该机构可能会对帕顿团队申请的产品类型高度谨慎,因为其高效的尼古丁输送模式可能会导致极高的滥用风险。其次,从始至终,研究该尼古丁配方的科学家还没有对其进行任何人体试验。当帕顿最终拿到试吸样品时,他的喉咙有严重的灼烧感,花了两个星期才恢复。这个配方不对。帕顿当即毙掉了这个项目。
但是,盖尔·科恩,也就是坐在会议室跟博文、蒙西斯和邢晨悦会面的那位咨询师,在服务内克塔的五年里了解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普鲁姆实际上正在变身成一家混合型的烟草生物技术公司。他们只需要自己的帕顿来往前推进,并瞄准正确的配方。
当邢晨悦在普鲁姆的会议室坐下后,蒙西斯问她是否介意他们点上那个奇怪的烟草装置。它跟她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我不介意。”身材娇小、一头黑发、脸庞秀丽的邢晨悦回答说。两个年轻人点了烟,吞云吐雾,邢晨悦感到很吃惊,比起那些飘到人脸上令人作呕的烟雾,这烟的副产品一点也不令人反感。
大家向她提出了很多问题,似乎很佩服她对肺部这个话题的了解程度。让邢晨悦印象深刻的是,这两位创业者知识渊博,尤其是博文,似乎对其中的基础科学掌握得非常扎实。邢晨悦表示自己无意使用他们的产品,但博文和蒙西斯似乎并不介意。她已经告诉过招聘人员,她不打算也永远不会使用烟草产品。
做出普鲁姆的两个小伙子解释说,他们此刻正在使用的这套烟具其实不同于她做过的那些产品。相反,他们现在尚处于一种新产品研发的起步阶段,这就要求有人既懂化学又了解吸入式药物的研发工作。真有趣,邢晨悦心想。她就是个独一无二的理想人选。
她在基因泰克公司主要从事的就是小分子配方工作,随后转到 MAP 制药公司,这家公司的主打产品都是吸入式产品。她在 MAP 做了一种可吸入的偏头痛药物,后来取名 Semprana 上市销售。邢晨悦的专长是药物如何在体内代谢,以及肺部如何成为高效的药物吸收部位。她对粉剂吸入器、气雾剂吸入器和药物喷雾器了若指掌。
面试以邢晨悦被说服告终。博文和蒙西斯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尽管一开始充满了担忧,但她还是喜欢在一家快速发展的初创企业尝试某种新东西的想法。在生物科技领域,通常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看见一种产品上市销售;而在邢晨悦的经历中,她还从未看见过一种药物从开始到完成的完整生命周期。普鲁姆可能让她得到这样的机会。此外,她原来对于在烟草公司工作感到的恶心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告诉自己,在生产治病药品的制药公司工作,跟普鲁姆要达到的目标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吸烟连同它所产生的后果,都是一种疾病。她觉得这可以成为一种疗法。
2013 年 7 月,她来上班了。她几乎立刻被那些为这种尚未命名的产品而工作的人所具有的才干打动了。他们来自苹果、特斯拉以及硅谷的高端设计公司。他们都很年轻,才华横溢,大家似乎都对能在一家酷酷的有远大抱负的初创公司工作感到兴奋。因为普鲁姆的员工大多是工程师,她发现自己需要给大家讲解基础化学知识,还要给办公室里的那些人讲解科学知识。尽管她在办公室给人的印象是有些文静,但她所做的工作完全不是这样。在实验室里,她以艺术家的天赋试验了各种尼古丁液体,混合成各种口味并测试不同的化学配方。这间临时搭建的实验室位于那个天花板挑高的房间的一个通风较好的角落,部分被遮挡住了,不能一下子尽收眼底。
博文和蒙西斯给邢晨悦安排的任务简单而具体:调制出一种比其他所有配方都更好的尼古丁配方。再具体地说,就是两位创始人正在寻找的一种完美的配方,它能让使用者在喉部产生一种恰如其分的“刺激感”,但又不会刺激到引发咳嗽,同时还能提供足量的尼古丁,以产生一种他们所说的那种“兴奋感”。解决两大问题,即兴奋感和击喉感,成了普鲁姆的指导原则。
邢晨悦之前从未研究过尼古丁,但幸亏博文、蒙西斯和盖尔·科恩都对此有所了解。他们给她提供了那些烟草公司档案,尤其是各大公司在尼古丁盐和有机酸方面的一些研究成果。她开始了彻底的文献检索工作,仔细阅读了讲述吸烟和烟雾化学方面的基础文献,了解了吸烟者在点燃香烟后所吸进的化学物质和天然物质。她研究了尼古丁的化学成分,学着如何解构烟叶以找到适合吸入的成分。
毕竟,吸烟连同它所产生的后果,都是一种疾病。她觉得这可以成为一种疗法。
邢晨悦一边研究天然烟草植物中所含有的数千种化学物质,一边从普鲁姆聘请的烟草业顾问们那里挖掘专业知识。当她试图整理那数百万页的文件并进行筛选,以找出那些最有希望、最重要因而需要优先处理的发现时,这些人的专业知识派上了用场。他们给她讲了自己和他人在之前所做的研究、他们所采取的研究方向,以及现在能否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前进。她对这些三十多年前的研究成果的水准感到吃惊,并且觉得很鼓舞人心的是,这些发现中有太多的智慧可以挖掘。“这里面有太多经验,”邢晨悦在谈到这些烟草行业的帮手时说,“他们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化学家。”
有了这些档案和烟草研究人员的帮助,邢晨悦、博文和其他人给休眠多年的烟草科学注入了活力,让古老的智慧焕发出生机。邢晨悦开始从烟叶中筛选出几十种天然存在的有机酸,它们可能有助于中和烟叶中的游离态尼古丁,从而降低其 pH 值,那么就可以加更多的游离态尼古丁到电子烟中,但又不会过于刺激。她研究了每一种有机酸的理化特性,试图确定哪一种最适合于尼古丁烟油。
邢晨悦列了个有机酸简表——丙酮酸、乙酸、苯甲酸、乙酰丙酸——并开始调配各种尼古丁混合液在志愿者身上做测试。他们要找到能让人心率加快、身体兴奋起来的那一组配方。
博文自己就是首批实验者之一。正如他在大学期间为研究微重力而坐上“呕吐彗星”,这次他也渴望试用邢晨悦的研究成果。另一个贝塔测试者名叫阿里·阿特金斯,他是个拥有斯坦福大学机械工程学位的产品设计师,发明过一款能与苹果手机连接的电吉他,还设计过一款高端的精密咖啡机。盖尔·科恩也是一名贝塔测试者,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是一只小白鼠。
志愿者们来到多帕奇区办公大楼里的一间会议室,拿到了一款能输送不同的尼古丁气溶胶配方的电子烟烟具,其中几件被普鲁姆的工程师们做成了各种形状。请了一些人来做外行的观察研究,比如,根据指示在两分钟吸十口,并在尼古丁开始起作用后记录自己的感受。焦虑?满足?警觉?恶心?他们要根据自己的尼古丁欲望是否得到满足、吸入的过程是难受还是顺畅来对各种配方进行评分。“我很想参加实验,”其中一个小白鼠说,“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吸入的是神秘的化学物质。”有一次,一位志愿者尝试了其中一种尼古丁配方,立马觉得天旋地转,差一点就要失去意识。等他回到桌子旁,意识清醒过来后,这位志愿者和邢晨悦击了一下掌,并大声说:“我今后再也不会抽烟了!”
因为尼古丁是一种兴奋剂,其效果可以通过心率来加以测量,因此贝塔测试者们监测了自己的心率,看哪一种尼古丁配方具有令人期待的兴奋效应。一张图表显示,博文在吸了含有尼古丁和苯甲酸的溶液后,他的心率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上升了 70%。与其他溶液相比,这是个很好的指标,说明就提供他们所寻找的那种“兴奋劲”而言,尼古丁苯甲酸溶液可能是一个不错的选项。很快,志愿者们便开始报告,这种产品不是一般的好。他们现在伸手去取的是它,而不再是他们的香烟盒。
现在,他们需要通过临床试验来证实他们的结果。尼古丁研究者们采用的黄金标准是抽取吸完香烟的某人的血液,以确定其中的尼古丁含量。这件事,他们无法在多帕奇区完成。
从旧金山到克莱斯特彻奇大约要飞 30 个小时,那是一座远离尘嚣的毛利人定居点,后来变成了欧洲捕鲸站,现在是新西兰南岛上最大的城市。关于朱尔公司早期在新西兰的试验公开细节很少,我所得到的信息来自采访,以及澳大利亚新西兰临床试验注册中心维护的在线数据库的信息;此外,在博文和邢晨悦提交的专利申请中也有有关试验的信息。2014 年初,普鲁姆团队的人刚一降落,就在这座城市里穿行,此时,当地人仍在清理三年前一场毁灭性地震后留下的瓦砾。
在市中心,距离遭到难以挽回的破坏的那座历史悠久的大教堂才几个街区的地方,矗立着一栋外表亮丽的玻璃幕墙建筑,街道对面是克莱斯特彻奇医院,医院的一边朝向停车场,另一边朝向一家保时捷经销店。它的外墙上挂着一块硕大的牌子:克莱斯特彻奇临床研究信托基金(CCST)。
近年来,新西兰已经成为世界各地寻求进行早期临床试验的生物技术和制药公司的热门地点,原因之一在于它相对精简的监管要求,给开展人体试验所需要的快速审批创造了条件。克莱斯特彻奇医院开办于 2000 年,开办者是一位名叫理查德·罗伯森的肾病医生和一位名叫克里斯·维恩的肿瘤医生。过去十多年里,这座医院已经多次开展早期药物代谢动力学临床试验,其间,有偿志愿者在接受不同剂量的药物后提供自己的血液样本,以便研究人员更好地了解人体是如何处理药物的。
制药公司来这里进行临床试验之前,通常已经在培养皿里或在猴子或者老鼠身上测试了某种活性成分,并已经做好人体给药的准备。全套设备包含数十张病床、现场病理学家和护士、一套诊断设备以及伙食供应。维恩和罗伯森负责招募病人,并付费让他们参加研究过程,时间一般持续 24 小时至 4 个星期。
博文、邢晨悦、科恩和阿特金森来到医院后,乘坐电梯上了四楼,进入一间墙上挂着艺术品的接待室,接待员坐在放着一株粉色兰花的桌子后面。阳光从附近的飞马湾照进房间。几道门的后面便是病房,普鲁姆的志愿者会在研究期间来到这里,同时还有一组自愿样本(volunteer subjects)。
博文和邢晨悦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电子烟,包括一款中国产的仿真烟和各种尼古丁配方。他们还买了几条波迈香烟(Pall Mall),计划用作参照香烟。志愿者全是男性,是根据年龄选出的——不低于 18 岁,不高于 45 岁。他们必须是每天至少抽 5 支烟的烟民。
这项研究的目的是让志愿者通过电子烟设备吸入不同浓度和配方的尼古丁调制品。他们还被要求抽一支传统的燃烧式香烟,以评估电子烟油的堆积情况。
过去几十年间,血液研究对于香烟是那么重要,因为它是测量血液中尼古丁浓度的一种手段,而多少有些令人吃惊的是,针对电子烟进行类似的血液研究并不多见。该领域相对较新,这意味着邢晨悦和博文在问的都是一些基本问题:比起电子烟,传统香烟中有多少尼古丁会进入血液?每一种产品的尼古丁在血液中达到最高水平的速度有多快?使用每一种产品后,呼气中会含有多少二氧化碳?
所有受试者都拿到了留置导管,因为随时需要抽取血液。每个自愿样本都要抽一支波迈香烟,然后抽电子烟,顺序随机,间隔 90 分钟。在抽不同配方产品之前和之后都要在 30 分钟内的不同时间点采集血液样本和二氧化碳样本,以测量他们血液中的尼古丁浓度。
邢晨悦会在场帮助确保研究工作顺利进行。对于在克莱斯特彻奇临床研究医院开展的类似试验而言,志愿者通常一大早就赶到试验区域,在 5 点 30 分左右开始试验,先抽吸一根作为基准的香烟,然后去吃早餐。吃完之后,试验日就开始了。志愿者们排队领取电子烟配方的盲样——有的含有较高水平的游离态尼古丁,其他的含有数量不等的有机酸,邢晨悦则在一旁观察。在抽电子烟前后,有临床医生负责测量心率记录数值,并采集血样。试验参与者还接受了调查,回答问题,以衡量他们对每种产品的满意度,并记下他们在吸入各种配方后的评价。
随着分析工作的进行,要点变得清晰起来。在满意度调查中,血液中尼古丁吸收速度最快的尼古丁盐配方最受青睐。这些配方的评分也很接近于来自波迈香烟的满意度。一种含有苯甲酸混合物的尼古丁盐配方尤为显眼。它们越来越接近于秘密配方:像香烟那样,被血液快速吸收。
普鲁姆团队飞回旧金山后不出几周,就提交了专利号为 9215895 的申请:“用于气雾剂装置的尼古丁盐配方及其制备方法。”发明人是博文和邢晨悦。专利中提到了内克塔公司。
“我们偶然发现,某些尼古丁盐配方给人带来的满足感优于游离态尼古丁,也更接近于抽传统香烟所得到的满足感。其满足效果与尼古丁有效地转移到人的肺部以及血浆中尼古丁吸收量的迅速升高是一致的。”
后来的研究表明在邢晨悦的帮助下达到了理想状态。最终上市销售的首选配方能输送大量的尼古丁,超过了市场上的任何电子烟,而有机酸具有降低 pH 值并缓和刺激性的作用——就像一勺白糖帮助药物下肚一样。后来的一项研究将最终上市销售的那个配方称为“相当于万宝路的电子烟版”。
在邢晨悦的帮助下,博文、蒙西斯有了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
与此同时,蒙西斯和他的工程师团队已经开始为新产品设计硬件。伊夫·贝哈尔在完成帕克斯的设计工作后,基本上已经淡出了他们的视线。他与蒙西斯的性格冲突达到顶点并闹僵了。有人这样描述贝哈尔和蒙西斯,说他们两个人都个性极强,他们一打交道,就像是“两个原子碰到了一起”。后来,他们的冲突升级为与帕克斯有关的版税和知识产权纠纷,两人彻底一刀两断。
博文和蒙西斯向贝哈尔曾经的两个商业伙伴求助。乔西·莫伦斯泰因是贝哈尔的 Fuseproject 工作室的合伙人,担任过七年多的创意总监。此时,他刚跟 Fuseproject 的另一个知名设计师尼克·克洛南一起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公司。
蒙西斯告诉莫伦斯泰因和克洛南,他想要一种电子烟,外形上要跟已经充斥于市场的那些廉价中国产品完全不一样。市场上已经到处是电子烟,大多仿造的是燃烧式香烟的外形。最重要的是,它们做工粗糙,缺乏想象力。莫伦斯泰因问他们做这个能拿到多少报酬,蒙西斯回答说预算不太多。这两位设计师的公司刚刚开业,盼着有进账,于是答应了事后看来微不足道的数目: 2 万美元。
他们回到了唐人街附近的那间小工作室——它坐落在一条小巷子里,边上是一家法国餐馆和一家脱衣舞俱乐部——并站到了白板跟前。他们一边用白板笔勾勒出自己的想法,一边相互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以后抽烟会是什么样子?莫伦斯泰因把手伸进口袋里。里面碰巧装着一个小巧的长条形电脑优盘。他把优盘举到嘴边说:“应该是像这个样子。”
2013 年底的一天,蒙西斯把所有人召集到那间并不宽敞的会议室里。十几个人挤了进去。蒙西斯手握一张餐巾纸,抬了起来。上面胡乱地画着一个长方形,看起来像一个优盘。
“这就是未来。”他说道。
这个设备的里面有一个微型的一次性尼古丁液填充盒,打开后会发光。它会是某种金属做的,也许是黄铜,会像硬币一样带有漂亮的淡雅光泽。
一时之间,公司所有的努力都再次集中到了这件新产品上。电气工程师科尔·哈顿已经进入该公司两年多了,现在被分派专攻电子器件。差不多同时进公司的史蒂文·克里斯滕森负责机械工程部分。蒙西斯将协助完善工业设计。
要把那张餐巾纸上画的草图转换成一件可以使用的原型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工程师们而言,把那个小烟油盒子和电池装进小小的烟具里,真是一项巨大的挑战,就像是把一头大象塞进鞋盒子。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捣鼓出了原型机。“这些东西我们都得塞进去。怎么可能?”参与该项目的某人后来回忆说,“那得要一次又一次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压力巨大——我们似乎将一事无成。”
然后是把出自博文和邢晨悦之手的尼古丁盐与工业设计结合起来,一位前雇员把这叫做“金门票”。博文和蒙西斯坚持认为,小烟油盒里装的尼古丁要与一包香烟中所含的尼古丁等量,这样一来,该设备才能在这个方面形成直接竞争。他们还希望它的长度跟一支香烟大致相当,以带给吸烟者一种熟悉的抓握感。与该产品相关的其他一切都是为了讨伐燃烧式香烟,恰如其分地宣布要与香烟决裂。
所有产品细节都是集体努力的结果,包括开会讨论最终产品所采用的颜色。他们最终选定了蓝灰色。至于名字,他们想投票决定。有人建议取名为“宝石”,有人建议取名为“焦耳”——向热量单位致敬。一开始,“焦耳”被否决了,因为它听起来“显得蹩脚而无趣,没有人会接受”。但其他人实际上很喜欢它的读音,因为它会让人想起一些珍贵的东西。有人建议简单地改动一下拼写。就这么定了。大家最终决定叫它“朱尔”(Ju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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