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斌华：没有人的自然生态保护是真正的生态保护吗？_新浪财经

　　主题为“和而不同，思想无界”的CC讲坛第54期演讲2023年6月17日在北京举行。来自江西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胡斌华出席，并以《没有人的自然生态保护是真正的生态保护吗？》为题发表演讲。

　　昨天我看了一下当天的水文数据，比去年的今天，鄱阳湖的水位要低6米，而去年就已经是一个大旱之年。这张照片是2022年8月份的照片，而在它正常的水文节律，湖床上面应该覆盖着10米或者12米的水，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知道在场的朋友是不是去过鄱阳湖或者洞庭湖或者西湖，鄱阳湖和洞庭湖非常类似，但是和西湖就不一样了，西湖的水位仿佛永远是一盆子满满的水。但鄱阳湖这样正常吗？正常也不正常。

　　我们了解一下鄱阳湖：鄱阳湖是一个季节性的湖泊，也是一个吞吐型的湖泊，它在一年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夏天的时候它应该是碧波万顷的海洋，但是在枯水期，在冬天的时候，它应该是沃野千里的草原，可是有了极端的年份，它会像这张图片一样，它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当然这是鄱阳湖在极端的天气，水文，情况下才会有的现象。

　　鄱阳湖那么干旱，很多人也在想到了冬天的时候，它还能不能够为越冬候鸟提供很好的栖息地，它自己的“伤”能不能够痊愈？这些候鸟在冬天它会在哪里栖息？它们能不能完成这次越冬？去年11月份水基本上干了，但是这些候鸟还并没有离去，还有一部分大雁，就选择在鄱阳湖周边的农田觅食栖息。因此这样看来，鄱阳湖受了伤没有关系，它旁边还有肥沃的，面积很大的农田作为它的补充，湖里面和湖外面相互补充，这是一个天然人工复合的栖息地。另外鄱阳湖它足够大，它能够自我痊愈。

　　新闻当中经常讲鄱阳湖缺水了，很多人很着急，缺水了，那赶紧补水，但这是正常的吗？从遥感卫星看，枯水的时候它就非常像草原似的，丰水的时候整个都蓝色的，那就是水面了。枯水，丰水，水位相差10米到12米。大家有没有看到在丰水期里面有两个小岛，一个叫南山岛，还有一个小点点叫矶山岛，这个地方我工作的区域，高亮显示的部分就是我们的保护区，叫南矶湿地保护区，位于鄱阳湖的正中心。

　　我们总是会说鄱阳湖这么多候鸟，它是因为这里生态条件保护的好，没有人为的干扰，但是保护区的形成和人的因素密不可分，可以说没有以前渔民在这边捕捞劳作就不会有今天的保护区。

　　赣江在鄱阳湖冲积出的三角洲就是我们保护区所在，这是枯水的时候，一道道河流与河流之间它在分叉，又在闭合，渔民非常聪明的，他就利用这些闭合的区域发展形成了独特的碟形湖，退水之后，湖水四散奔逃。这些低洼的地方就截留住了湖水，还截留住了鱼和虾，就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碟形湖，我们保护区的特征有两个：第一个是位于三角洲上面，第二个有很多的碟形湖。

　　这个三角洲究竟给保护区带来了什么？是带来了不断变化的生境。今年和去年，去年和前年，保护区的湿地生态，湿地景观都不一样，就是因为三角洲的地貌非常复杂。还有一个是碟形湖，它就直接是给鄱阳湖的越冬候鸟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不可替代的栖息地，这些碟形湖是人工在自然的基础上形成的。可以讲我们的保护区不是一个纯天然的，它是人与自然的完美结晶。这些碟形湖是鱼米之乡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又是候鸟天堂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们看一下碟形湖在冬季的时候，它是怎样为鸟类提供生境的？鸟类喜欢很浅的水位浅，不能干透，而且这个水一定要慢慢的往下降，不能保持一个水位。渔民非常聪明，渔民是慢慢地放水。我们看这幅照片，现在夏天本来应该是大水盖过了这些碟形湖，到了秋季的时候水退下去，大家看到一辆车在那里等着什么呢？我把闸打开，这个水放出去了，鱼就留在网里了，是不是特别轻松这样捕鱼，到秋季的时候不用进湖，慢慢降低的水位又有鱼又有虾，又有水草，又没有人为干扰，是不是？很多候鸟也在这里大快朵颐。

　　保护区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在冬季，为什么最困难？这里有三角洲，有碟形湖，有这么多候鸟，但是它就一定要成为保护区吗？成立保护区，一定是这里有着它的脆弱性，很容易被破坏。

　　我们这块湿地就在省会城市南昌的周边，开车回去就一个小时就到了，这里的特别大的捕捞强度，尤其在冬季，这个水再也排不出去了。可是留在那点泥水里边的是最贵的鱼了，桂鱼、鲶鱼，鱼虾资源精华就在碟子的底部。以前的渔民为了在年前拿到好多收成，他们只有竭泽而渔，把水全排干，甚至用电瓶电网把鱼取走，这个时候画面当中就没有鸟了。从过年的时候一直到第二年元宵甚至3月初，这段时间在保护区，那个时候是看不到鸟的，一直等到春天的雨水重新把这些碟形湖滋润，鸟儿又会回到这里。

　　为了解决人，渔，鸟，之间的问题，就是冬季竭泽而渔的问题。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或者说走过弯路，十年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我们说把湖权拿下来，把这个湖权全部划给保护区，然后由政府给他补偿，但是算了一下，这个是天文数字，把这些湖权不要说买，租一年下来，十几二十几口碟形湖，租下来一年的租金就要将近1，800万左右，而我们一年的工作经费十年前才区区几十万元，可能吗？花几千万为了一个冬季的候鸟的保护，解决渔鸟冲突的问题。

　　我们当时很困惑，只有找第二条路，要找一个聪明的办法，我们就是要解决冬季的问题。我们和渔民谈了很长时间，能不能这段时间你就把水关住，人不要下去了，不要把水抽干了，你等到春天来了之后，你再把这些鱼抓走，让候鸟好好的过个冬。渔民说，我也想这样做，国家保护鸟，谁来保护我？我湖泊承包下来，我来经营，我是有成本的，谁来保护我？

　　我们只有往这方面去想办法了，想到如果这里的渔民，他跟我们一样的想法，我保护我是为了鸟更多湿地更好，假如鸟更多对渔民也有好处的话，他是不是会支持我们？我们试了一下就问他：你现在湖里面有多少鸟？他说：有1000只大雁。如果我给你1000块钱，你愿不愿意？推迟十天半个月把水排干？他说：这个可以考虑嘛。我说：如果有1万只鸟我给你1万块钱愿不愿意做？他说：你们开玩笑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于是我就和我们南昌市财政局的同志讲了，我说：我们不要湖权，我也不租赁湖泊了，能不能给我50万，我们来试一下，我们搞个比较有趣的活动，渔民肯定会支持，然后会让保护工作做得更好，会让竭泽而渔的问题得到缓解。我就把这个嘀嘀咕咕告诉了财政局的同志，他觉得挺有意思，挺好玩。他说：这个可以试一下。后来我们向市财政就要了50万元，开创了一个新的社区共管的，也是比较有趣的，比较好玩的，甚至不正经的这么一种保护模式，叫什么？“点鸟奖湖”怎么点？点就是统计数字，奖湖就是奖给湖泊的承包者。

　　一贴出来就比较有意思了，我们先看中间的是一个海报，要搞这么一个活动，大家踊跃参加，渔民也奔走相告，因为当时是有的鸟是一块钱，物种贵的是2块钱，5块钱，20块钱的都有。当时他们都自信自己的湖泊里面有10万，甚至100万只鸟，个个都是百万富翁的梦想。然后我们就做了一个很好的科普，为什么要点鸟奖湖？给大家讲讲一些小道理。还有点鸟奖湖最主要的是哪些种类？你可以凭这个来点出了数量，按照种类按照标准可以得到奖励。这样就让渔民获得了专业的知识。他们就知道了白的多少钱，麻色的多少钱，高大的多少，跟奖励挂钩。这样讲是不是说他们只是见钱眼开？绝对不是的。他们其实从这个活动当中，收获的是一种认可，信任，我们通过这个活动马上就感觉到有了巨大的收获。以前来了候鸟在他的湖里边越冬，鸟的粪便鸟会把水搅浑，然后鱼可能会缺氧，还会直接吃鱼。渔民就用鞭炮来赶，每半个小时放一只二踢脚，每半个小时放一只，有了这个活动，他马上就把鞭炮全部扔了，自己找几块牌子钉起来，书写几个大字，“禁止下湖观鸟”。晚上自发的巡逻，不准进来了，别把我们的鸟赶跑了，一片水鸟就是一叠人民币，马上就从资源的利用者，变成了资源的保护者。

　　这个活动一直充满着乐趣，也体现了公平。这些参与点鸟的不是保护区的人，而是省内外的鸟类学家，观鸟会的成员，也有媒体在参与，公开、公正、透明，然后而且非常讲信誉，当天就把支票发到了渔民手上，多的有5万多，少的也有1万多，大小湖泊不一样。渔民想了很多办法，限制人为干扰，控制水位，我们都被他们给打动了，他们保护有的时候比我们还更专业。这些渔民不仅仅是为了钱，我们给了他荣誉，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还被世界自然基金会香港分会邀请到香港米埔自然保护区做了几天交流，当地的乡政府的干部也去了，这个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他们感觉到有精神奖励在里面，比money更重要。三年五年之后，我们在一个渔民的家里还看到了给他的证书，还有这些支票，自己把它装裱的整整齐齐挂在那里。国家林业局的官方报纸，给一个地方的保护区来了一个头版，基本上是专版的，给的评价很高：“曾经的对头，现在变成了事业的合伙人”我们备受鼓舞。

　　点鸟奖湖一直做到了2019年。突然有一天说你这个不能做下去了，为什么呢？我们国家长江流域，包括鄱阳湖在2020年开始要禁渔禁捕了，我们曾经点鸟奖湖合作的那些渔民，他们都要上岸了，点鸟奖湖就要结束了。我的同事讲：真好，很省心了，渔鸟冲突解决了。这个水鸟和栖息地保护从此高枕无忧了，我们再也不用为没有权属而感到苦恼了。禁渔禁捕是好事，把所有的渔船集中销毁，这样鄱阳湖基本上就从那年开始就不再有盗猎的情况了，因为船都销毁了，就进不去了。但是这个问题消失了，你想不到另外一个问题就出来了，每年一度的大洪水退下去之后，把这些碟形湖的湖堤冲垮了之后，就蓄不住水了。本来碟形湖的作用就是夏天的水，留着冬天给候鸟用或者给渔民用，现在渔民不再管理湖泊，渔民上岸了没有渔民了，这个湖泊谁来管理，我们没有权属。这些碟形湖出现两种极端情况，要不然你看开个口子，水全部都泻光了，第二种情况是很高的水位，原来渔民是每天要排水的，他要捕鱼，现在水位太高了，鸟是落不下来的，它找不到食物。

　　这两种极端的情况给我们带来新的挑战，怎么办？谁来做曾经渔民做的这些事情？自然保护区这个时候就要想新的办法了，我们没有点鸟奖湖，但是我们还有点鸟奖湖的精神和理念，那就是当地社区密切合作，和他们一块想办法，我们拉着村里的干部，乡里的干部，我们到鄱阳湖外面去看。大家看到没有？我们的碟形湖蓄不住水，或者水位太高，鸟落不下来，现在它们都到农田里面去了。第一个这里不是保护区，不受监管肯定很危险。第二个如果人家要来观鸟，要来搞旅游，不再去保护区了，到外面就能看到了。那以后谈什么发展？你就是农家乐还会有生意吗？

　　2020年那一年，我跑了所有的村委会，和他们在谈，我们想了个新的办法，继点鸟奖湖之后我们来协议管湖。协议管湖是直接我们面对村委会，我们来出钱出资金，用中央湿地生态湿地生态修复的资金，我们来开展协议管湖，我们出钱，你们出人，我们出方案，你们来落实行动，一起来做，把这些碟形湖毁了堤的把它补起来，坏了闸的把它修好，调控水位，就仿佛渔民还在。我们来修补危堤，用村里的老人一起来做这个事情，他们有经验，而且看上去好像很危险，其实是很安全的，就是一些小小的举动就可以把碟形湖管好。

　　当干旱侵袭鄱阳湖，别的地方都没水了。去年我们的保护区因为这些碟形湖管控的好，留住了水。这个是我同事在11月份拍的照片，就是因为我们模拟了渔民当年一边排水收鱼，另外一边的他应该是无心插柳却成荫了，给候鸟留下了这么好的栖息地。那么我们协议管湖就是做到了这样的成效，这项工作我们还将做下去。

　　去年我们还有湿地保护的湿地公约，缔约方大会召开了，有个八个字特别重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八个字。但我要思考了，现在我们找到了保护的途径，跟社区合作。可是当我进入保护区的社区的时候，看到是这幅景象，上面写着“禁捕退捕人人参与，美好河湖你我共享”。可是我保护区所在的核心地带，南矶乡曾经是有6000人的，在禁渔禁捕之前，可是现在只有300人，应该是95%都离开了这里，基本上就空心了，留下的就是老年人和妇女同志，谁来共享？

　　前面的点鸟奖湖，协议管湖，还有我们很多保护活动，让我意识到他们才是保护的主力军，有办法，人的力量也够大，而且熟悉本乡本土。但是现在空了，我们该怎么办？自然保护区我们是为谁保护？而且这个保护区在成立之前，自古以来就是富饶富庶，鱼米之乡，成立保护区的时候也是人鸟虽然不怎么和谐，但是人还在对不对？可是现在好多人甚至连工作都没了，退渔退捕，产业一下子转不了型，他们只能到城里去打工。那么空心的村，我们保护又是为了谁？有些事情保护区可以构想，构想了之后可以和很多机构合作，和部门合作，和科学家来合作。我们有个目标，就是要让渔岛变成生态体验岛，因为我们国家的自然保护区，特别是湿地类型的自然保护区，确实法律法规条款确实很多，湿地保护法，自然保护区条例，野生动物保护法，还有省里的湿地保护条例，各种实施办法，水法、防洪法等等。

　　那么在自然保护区他们该怎样生存？禁渔禁捕结束之后，他们是继续捕鱼呢，还是做什么？继续捕鱼，传统的把鱼捞上来，一斤鱼捞上来，几块钱卖掉，这样肯定是不行的。我们要把它变成一个生态体验岛，我们要一起来想办法，让空心的村在重新的把人给吸引回来，我们不能光是把鸟给吸引回来，不能是为了禁渔禁捕，让鱼增多，我们还要把人怎么吸引回来，乡村振兴才有力量，我们只有在这方面去做规划，去构想，然后去表达。大家在这里可以找到自己好玩的东西，不仅仅是农家乐，不仅仅是观鸟，还有很多生态体验。

　　最后这幅画，这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朱竟翔老师，香港的一个建筑学家。这个方舟一样的房子，高高脚翘起来的，旁边有个更小的建筑，那个原来是鄱阳湖的渔民捕鱼的时候，他们住的房子。洪水来了，他把木板抽走，剩下一个框架，他人就撤，洪水退下，到了秋冬他要捕鱼的时候到碟形湖，他又把这个板子给装上去就可以住。大家想他是不是很尊重自然，水来了我走你来，水退了我再来做我的事情，朱老师给我们就在旁边建了这个我们叫自然教育中心，那个旧的我们留着，新的我们有个栈桥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寓意就是过去的和现在的，当地的和我们作为保护区，我们是外来的，我们像两个建筑一样，携起手来，我们要尊重自然，并且共同见证鄱阳湖美好的明天。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