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中国的企业，但凡有能力的，一定要打到前头去_新浪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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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中国民营企业500强峰会于9月10日在京召开。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朗润讲座教授周其仁出席并演讲。

　　以下为演讲实录：

　　按照会议的要求，让我做一个发言。我首先向大家报告的一件事情。前不久，佛山市工商联组织了佛山一批民营企业家到长三角访问学习，给我了一个机会，可以跟着一块去学习。

　　我们第一站到了江阴的双良集团，他也是我们民营五百强的企业。双良集团是做环保装备，他的业绩发展历程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企业老总讲过这么一句话，他说民营企业都是骑在虎背上，不是骑在马背上，只有奋勇向前一条路可以走。

　　大家知道，马背下来还可以上去，虎背就不同了，下去就几乎没有机会上去了。这句话，为什么所有在场的民营企业家听一遍就记住了呢？这句话虽然是好几年前讲的，央视拍的《大国重器》，这部纪录片里面采访这位老总，他讲了这么一句话。但是今天听来，非常契合今天中国民营企业面临的国际国内环境，因为今天的问题不单单是经济增长速度掉一两个百分点、三四个百分点，也不单单是疫情，甚至也不单单是中美贸易战，它是一系列综合因素，带有结构性的一种压力。

　　我把这个压力描述为全球竞争格局出现了这样一个“夹心”的情况，包括我们民营企业，我们冲到了一个什么状态呢？就是我们的成本已经在全球看不是最低的了，但是中国经济、中国民营企业、中国制造业手里，独到性的产品还是非常之少。哪两个压力对中国经济构成了前后堵截呢？第一个压力，发达国家不管有多大问题，他手里有很多产品是独到的，只有他有，而且全世界很多企业、很多产业、很多国家、很多消费者非用不可，这是发达国家今天在全球竞争当中的一把杀手锏。

　　大家记得，2008年由美国热起的全球金融危机，把全球经济烧得一塌糊涂，可就是2008年，全世界消费者通宵排队去买一家美国公司的产品，就是苹果手机。现在我们又说疫情，又说贸易战，你看特斯拉照样卖得好得很，为什么？独到。

　　这是市场竞争，无论国际国内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武器。从这个角度看，中国整体看，我们这个独到性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的成本，经过几十年的高速增长，越南比我们便宜，印度比我们便宜，为什么便宜？他后开放的。我们早年是开放，把国内的穷、把我们的工人、知识分子、工程师、干部收入低转化成国际市场上的成本优势，因为你成本低就有市场啊，我们就这么打进去的，打成全球第二大的。问题是中国的经验会启发很多后起的国家，你可以开放，他也可以开放，你可以改革，他也可以改革啊。他越后开放，他的要素成本就越低。所以，今天中国经济从结构上来看，就处在这样一个前头有独到性压着我们，后头有成本更低的经济体在追，这是整个局面的特点。

　　那么这个仗怎么打呢？还是回到中国的实际来，我们有过多少？我们有过成本优势，所以还是要把成本优势怎么进一步发挥，在不同条件下发挥，把这篇文章给做好。在座企业家都懂这个东西，成本这个事情，你看无数人类的行为，最后经济学把它抽象画成一条成本曲线，侧面看像一只碗，成本降到最优点以后，一定会掉头向上的，无一例外，个人如此，企业如此，地方如此，国家也是如此。经济增长很有意思，经济增长就是收入提高，收入提高倒过来成本就涨了，所以到了最优点以后，成本一定会上去的。

　　那么这个事情怎么对付呢？有两个对付方向，一个方向是开启新的成本曲线，找到向右下方的一条曲线，形成一条切线，是长期向下的成本优势。中国很多的企业家，大家走进去看，由于常年我们过去的人工很便宜，因此它也是个经济规律，要素便宜，常常要素利用得并不充分有效。所以我们的企业也好，我们的政府服务也好，这里头还有很大的成本优化的潜力。你看我们降费、降税，营商环境、改善政府服务，都是降低体制性成本，企业内部流程再造、企业内部的组织管理优化，都是降低组织成本，这方面有大量的空间，同时也创造了很多有意思的经验。

　　成本曲线还有一个对付的方向值得注意，就是我用更贵的人、更贵的地，打到更贵的地方去，但是生产附加价值更高的产品，这个成本居然往上走。往上走这条线为什么可以在市场当中立足呢？因为你开始生产独到性的东西了，你有独到性，就不要求你成本最低。你看天下好公司，都是请人工价最高的，请专家工价是最高的。但是他还有很大的盈利，有很大的投资力量。所以，这两个方向，一条越杀越难杀，但是只要在市场里竞争，非杀不可。所以成本管理，成本优化，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课题，但是对中国企业来说，更重要的是学会要往上打，要开始打独到性，这不仅仅是因为国际形势目前的情况激发我们这种激情，从商业来看，独到性就会带来超额利润，超额利润就会带来超额的投资，然后你就有更大的研发力量，可以请世界上最好的头脑来做出更好的产品，这条路一定要走的。尤其走在头部的公司，一定要考虑往这个方向走。

　　下面我概括一下，我们怎么走这条路。因为毕竟我们是一个后发的趋势，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时候，毛主席有过一句话，说我们会造什么？我们会造桌子板凳，其他什么都不会造，不会造汽车，不会造拖拉机，更不会造飞机，钢产量一点点。那么什么叫做要完成工业化？就是要造很多东西。所有前沿的装备、技术、元器件，一直到集成电路，发达国家领先的经济都有了，所以我们开始的阶段，一定是先看到产品，然后看到第一阶段不会造。第二阶段，我们研发，包括汽车，包括飞机，包括两弹一星。东西已经有了，人家不给我们，我们研发，我们把它攻关，填补在国内的空白。会造，但是造不好。

　　第三个阶段，会造，造得不够好，但是价格有竞争优势，便宜，因为我们成本低，这是我们过去高速增长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招，很多企业东西开始造，造得有点样子，价格不可拒绝，打向全球市场。

　　第四个阶段，这是我们这三年在佛山研究的主题，怎么能够从数量转向品质，怎么能够让中国制造的产品，虽然原创不是我们的，但是可以把它造得好一点，好到比原创的公司造得还要好。这些迹象已经出现了，我们现在很多产品已经造得比原创的公司、原创的国家还要好，倒过来占领他的市场，不仅仅是进口替代，开始出口替代。很多发达国家这个产业没有了，你看日本，家电没有了，不做了，做不过中国公司。造车、造船，都有这个迹象，我们在很多产业里头有这个迹象，品质的提升。

　　最后一个阶段，是最难攻的一个阶段，因为我们都是看到了产品我们造，那么这些产品哪来的呢？飞机哪来的？汽车哪来的？互联网哪来的？集成电路哪来的？半导体哪来的？他是想到了造出来的，这个“想”，不仅仅在经验当中想，主要是用科学的一套程序来想。做实验，假说、猜，找到了这个因果联系，然后把它转化为发明技术，把技术集合成产品，把产品做成市场，把产品做成产业。所以我简单地讲，我们这条路就是从看到了造，要转到想到了造。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但是中国经济要成为世界强国，中国民营企业不仅仅在国内骑大马、戴红花，要在全球走到前头去，一定要完成这个转变，因为这才是对人类最大贡献的一种制造业，最大贡献的一种产业。

　　限于时间，我下面举三个例子说明这条后发路线到底怎么走。这是在佛山看的一家企业，不大，它的产品是特种气体。这个特种气体干什么用呢？芯片加工中有光刻机，刻录过程中，要用几十种特种气体，这个方面我们是空白。这是一家民营企业，研发创造新的气体，不光是做大做强，我们给它的评价是它做到非常尖，尖到什么程度呢？SMIC给它发证书，就是全世界制造芯片的厂，只用SMIC认可的气体，其他的气体SMIC不保障。打进了这个名单，全球只有四家，中国就是佛山的一家民营企业。向这个方向进攻，中国民营企业志在必得。因为它虽然不是我们完全的独到性，但是在全球看，它有相对的独到性。你打到这个领域，虽然光刻机我们还没有，但是天下用光刻机，用特种气体，这在某个要素上，中国的企业开始有点发言权了，有制高点的控制力了。中国这么多民营企业，往各个方向，往尖里打，这是下一阶段非常可为的攻击方向。

　　这是一家深圳公司，这家公司今天到底能不能成，没有人知道，因为它的主要产品是柔性视频。这个柔性视频技术的原理，他提出创办公司的时候，世界上没有，这个创办人叫刘志宏，是江西出身的一个学霸，清华毕业在斯坦福的机电系，他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这个。原理弄清楚了，柔性视频，折叠视频，他毕业以后组织公司，就要把它完成专利，就是把一个原理变成一个可以用的技术，然后变成产品，变成产业。深圳发现以后，把他招到深圳，现在在深圳已经投入了一百多亿的产能，产量化的规模。当然，这个很快就起来，三星也有折叠屏，全世界有好几个已经上线，到底哪个能杀出重围我们不知道，但这是中国企业，他是想到了造的一个典型，先有论文，先有想法，然后把想法变成现实。

　　这是一个楼宇，我们一年前去上门讨教。深圳的唐杰最近去看了以后，有一段介绍。为什么在深圳？配套能力强，里头很多元器件组合要用配套，而且珠三角加上江苏、浙江，两个三角洲这种配套能力，只有这样才能上这个项目。我们希望他商业上也能成功。

　　第三个故事，华为的故事，这是刚才发布榜单500强的第一名。这是一家中国公司，华为手里开始有独到性的一个表现。那么这个独到性哪来的呢？十年前一个数学家的一篇数学论文，华为在全球各地都有研发中心，同时他们也在看全球基础研究中哪些东西可以变成技术。十年前发现了这篇论文，做了判断，叫“极化码”，是一种算法，华为投资十年，把这篇论文的构想变成专利，变成标准，变成5G全球电信联盟的标准之一。5G另外一部分的标准是这位教授的老师，MIT的一位教授，他们师徒两人，他们的科学研究、基础研究奠定了5G技术标准的两个环节。华为把它变成专利，你是基础研究，我是技术可能性，技术可能性再变成产品，变成基站，变成5G可以布局的，变成产业。这个故事给我们很大的启发。第一，不一定是中国科学家，当然包括中国科学家，因为基础研究是全世界通用的，基础研究论文要公开发表，全世界每天要发表多少篇论文？现在是加速度的，每年全球培养多少批学生？这里的成果都有可能变成新技术的源泉，成为新产业的源泉，这要引起中国头部民营企业家高度重视，要把这个触角伸出去，全球看全球的头脑。其实美国很多公司的独到性并不是美国人的贡献，是全世界的头脑，他是创造了一个环境，把全世界最优秀的头脑，包括爱因斯坦，集合到那里去。中国也应该走这条路，在这个问题上，不利用全人类最厉害的想法，不利用全人类科学最新最厚实的基础，完全关起门来搞，很难打到全球先进水平去的。

　　华为创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案例，任正非多次讲的，用的是俄罗斯数学家的算法，做的基站体积特别小，因为欧洲是成熟的城市，你怎么可以随便给他加基站呢？很难加进去，那么那个基站的体积很小，解决方案就是那个算法。所以不光是勤劳就能打到前头去的，还要加上科学，加上认知，加上想法，更重要的是在科学家的想法之上，加上企业家的判断，企业家的组织能力，企业家了承担风险能力，把这个技术可能性变成产品的现实性，变成产业的现实性。所以概括起来，我们中国民营企业今天是应该说一些祝贺的话，吴小波有一本很有名的书，记录中国企业包括民营企业的发展历程，《激荡十年》，副标题就是“水大鱼大”，什么意思呢？只要市场大，一定会冒出大企业来。

　　刚才我看了榜单，这个入槛名单，2011年进入500强的门槛，60多亿，今年已经过200亿了，为什么？市场大了，市场厚了。现在问题是不光是水大，现在是浪急，在浪急的情况下，哪些领域有更大的生命力？哪些鱼会有更大的生命力呢？哪些鱼会引领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呢？我的看法，两手都要注意，一手就是继续控制成本，让我们的成本优势延续，增加延续的竞争力，另外一手，就是中国到了要往独到性这个方向去努力了，还不单单是你卡我什么脖子我就攻什么关。我们1964年就有原子弹了，卡不住啊，可是64年的时候还没有集成电路，还没有芯片。所以，最要卡住脖子的是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些东西，这是未来可能卡脖子的。所以，中国的企业，但凡有能力的，一定要打到前头去，过去我们实力不够，我们就是发展中国家了，可是我看到国内这么多过剩产能，那都是资源啊，为什么不把那些资源用到新的事情上来呢？我们对标一个国家——以色列，我们是1949年建国，他们是1948年建国，差了一年。他们自然环境、资源状态很糟糕，国际和平环境远不如中国，但是，你看看他手里的核心技术。所以有时候不单单跟你的经济水平、地理条件息息相关，它跟我们今天这个会的一个主题有关，就是“企业家精神”。你把什么作为自己的使命？不同的阶段使命要迭代，要更新。中国达到今天，不但要用使命做大做强，成本做优，中国达到今天，往未来看，应该往全球的独到性使劲。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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