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上海已经二十来天了,小鹿的新家还是七零八落的状态。父母正好过来看病,住了一个礼拜她才发现,老两口洗澡连沐浴露都没有,一直在用洗手液。
所有归置的事情全靠托马斯一个人操持着。舞台上,他是小鹿段子里那个槽点密集的结婚搭子,生活中却是小鹿背后最可靠的支撑:“他一直以来都是我喜剧道路上的死忠粉,他就觉得我行。我的情绪什么的他也可以理解,以前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抑郁很严重,经常爆哭,胃也出了问题,吸气都疼,是他给了我很多支持。”
她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顾及家里了。《喜剧之王单口季》收官后的这段日子,作为年度第二名的她一时之间增加了许多采访和拍摄需求,新的专场《我的中女时代》又马上要开始全球巡演,虽然段子早就写好了,但依然需要反复熟悉和练习,笑点与结构也还得再调整。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每天回到家以后,她连话都不怎么想说。
“这是一个我必须去承受的状态,没什么好抱怨的,这就是我努力得来的一切。但它不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过了这段时间,生活和工作肯定会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重逢与告别
搬去上海的决定是今年初突然做出的,想法却已经盘桓在心里很久了。在北京生活了整整十年,小鹿隐隐地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一个考量是工作层面上的,上海的脱口秀氛围更浓、更生活化一些。北京当然也有我熟悉的俱乐部和开放麦,可你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而且我是一个紧绷的人,在北京特别不放松,虽然来上海也未必就一定会放松,但我工作以后除了北京还没有在别的地方待过,也许可以换一个城市试试。”
北京的十年也是中国单口喜剧萌发生长的十年,时间太长,速度太快,所有的人与事都在一刻不停的变化中换了一副模样。最初同行的伙伴们陆陆续续四散而去,小鹿也离开了“单立人”独自闯荡,并且从二十岁一步步跨入三十岁,她开始愈发地坠入一种恐慌之中。那是源自孤独的脆弱,起初她以为只要忙碌起来就可以抵御,但终究发觉,自己还是喜欢跟大家在一起聊创作、聊生活,喜欢喜剧人团聚的感觉。
这是她搬去上海的又一个原因,也是最隐微的思愿——周奇墨在那里,航哥也在那里……搬家的第一天,颜怡、颜悦就抱了几盆花来给她暖居,帮着她一起谋划要如何改造出租屋原本欧式宫廷风的浮夸装修;住在同一个小区的贾耗,则会在她抽不开身的时候,代她去遛收养的那只黑色泰迪。久违的社群感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重逢是快乐的,告别却也总是伤感的。北方的秋天来得早也来得明显,满目秋意里开始打包起北京的一切,小鹿还是不免有点想要退缩和逃避。她其实挺感激在北京度过的时光,将自己塑造成了一名职业的单口喜剧演员。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有个姐姐说过“北京是一个离梦想很近的地方”,听起来就觉得动人,而真正打拼过了这些年之后,她仍旧愿意相信这句话:“北京包含了非常多的可能性,你可以找到无数个理由待在这儿,它最残酷的一点是没有人在意你,最好的一点也是没有人在意,只要我们彼此在意,就能够创造出来我们想要的一个小天地。”
去北京以前,小鹿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喜剧演员。她成长于云南宣威,一个县级小城下面的村子,什么喜剧明星都不曾见过,只觉得那是电视里的东西。她甚至也不认为在公开场合逗人笑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直到研究生快要毕业时,她偶然看到了一档名为《艾伦秀》的节目,才发现创造快乐原来如此伟大而值得追求。
于是2014年的夏天,她坐上一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交了1500块钱学费,到三里屯上了一个单口喜剧的培训班。在那里,她了解了单口喜剧最基础的方法论,也开始自己动笔写段子,尝试着投给彼时热播的《今晚80后脱口秀》,结果屡屡中稿。“当时所有人都想投稿《今晚80后脱口秀》,它的稿费很高,对创作者非常友好,真的是养活了很多人梦想的早期。”
一年后,小鹿毕业,正式做起了北漂,白天在律师楼里上班,晚上搭着地铁去跑开放麦。那会儿的北京,线下的单口喜剧刚刚兴起,每周就一两场演出,场地也不太固定,几乎所有演员都是这样兼职着“用爱发电”。“那个时候,这个东西没有任何迹象可以成为一个有那么多人来从事,并能够以此为生的行业,后来一切的变化都是超出想象的。”
尽管如此,投身其中的小鹿依然无比坚定。她曾说过,单口喜剧之于自己,就像一个山洞里的人突然发现了洞口有一丝光亮,虽然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还是愿意努力探头去看一看,至少那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洞里更差。
理性的幽默
从洞里探出头来的小鹿,迅速成长为北京单口喜剧圈子里的一张名牌,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她、熟悉她、喜欢她。而更多的人知道她,则还要始于《奇葩说第七季》。
其实小鹿原本无意参加综艺。她的兴趣一直在线下,与观众面对面地交流,无所保留地讲出自己想讲的东西;她更不喜欢比拼,从小到大的各种竞赛,她都不是经常取胜的赢家。只是现实所致,她需要这条路来获得更大的知名度。
2019年的时候,小鹿想做一档自己的节目,名字叫《福鹿秀》。“单立人”给她拨了每期三千元的预算,捉襟见肘,但聊胜于无。好歹做了一期出来,上线的效果却很是惨淡,加上刚好碰上疫情,后续便彻底搁浅。小鹿不死心,转而准备再做一个《女性超车指南》,出去找人投资。结果忙活了几个月,一无所获,反而遭受了一些羞辱。她终于明白,在商业的逻辑里,自己还不是那个值得投注的选择。
所幸的是,《奇葩说》是适合小鹿的。用当季导师刘擎的话说,这是一个知识性、思辨性的讨论问题的节目,而在小鹿的理解中,喜剧本身就是在用笑的方式进行表达,一定程度上,她只需将驾轻就熟的喜剧创作稍加调整就可以游刃于其中。事实的确如此,在这个舞台上,作为新人的小鹿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拿到了亚军。
小鹿从来也不觉得她是天生的喜剧人,天赋是有一些的,但不高,连亲生哥哥都比不过:“我哥的天赋绝对比我强,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好笑的人,什么场景之下他都能有一些奇怪的幽默。只是他的人生际遇没有导向他成为一个喜剧演员,也可能幽默对他来说太自然了,所以他对这个事情没有向往。”因此,对小鹿而言,幽默一直都是一件理性的事情,带着明确的意识。
最开始,她的意识只是限于通过语言制造笑点。后来,身边的石介甫与周奇墨在段子里讲述起了生活与心事,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幽默不止于笑。“那时候我发现我的段子只是在逗笑别人,这跟你说一些源自你自己的东西,然后跟观众产生连接的那种笑是两种。一种其实‘我’并不存在,只是笑话存在,另一种是‘我’让人笑。”于是,她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取名为“你到底要表达什么”,开始认真地思考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加真实、坦诚、言之有物。
在小鹿看来,这也是单口喜剧区别于其他喜剧形式最重要的独特性和魅力所在:“传统的喜剧形式是隐藏了自己的,相声、小品什么的都是在演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单口喜剧是‘我’在跟观众连接,而不是那个角色。单口喜剧演员在台上不是作为一个被嘲笑的对象去逗笑观众,不需要刻意地贬低自己来让观众开心,‘我’和观众之间是平等关系。‘我’把笑点抠出来了,然后你在有共鸣的情况下笑了,我们共同在完成笑点的创造。”
只是这样的平等与共创极其依赖于演员和观众之间的默契,然而现实是,默契并非天然存在,无法保证始终如一。以往,小鹿的段子从不会冷场,最多笑声有高有低,后来冷场开始时有出现,一个梗抛出去炸不开,有人不解,有人羞赧,也有人局促。甚至有段时间,她感觉观众似乎越来越容易紧张和警惕了,这让她有些无奈也有些痛苦。
当然,这并非她一个人的尴尬。
烟花绽放
《奇葩说》之后,小鹿对待综艺的心态放松了许多。2021年和2022年,她又连续参加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和《脱口秀大会第五季》,一个一轮游,一个反复被淘汰,成绩都不理想,她却也没有什么太强的挫败感。
“《喜剧大赛》失败之后,我和几个一起失败的人出去旅行玩了一下,然后又回来每天上台讲单口;《脱五》失败之后,我又继续去巡演了。感觉我每次应对失败的方式就是保持创作、保持上台,保持对这件事情的热情。我也不觉得我的失败有多惨,冠军就一个,所有人相对于冠军来说都是失败的。”
今年的《喜剧之王单口季》则有些不同。当最终结果宣布时,小鹿以20票之差输给付航,与冠军擦肩而过,一瞬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尽管那不只是因为惜败。发表谢幕感言的过程中,尽管她一再大声地告诫自己“不要哭”,情绪依然无可抑制地涌上喉头,屡屡哽咽。而在节目之外,她还发了一条将近千字的微博来告别这场四个月的漫长赛程:“今年第一次,我特别感谢那个严苛的自己……”
几乎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小鹿在这次节目中表现得尤其用心,甚至总决赛的第一轮表演,她直接用玩笑的方式说出了要拿冠军的野心。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所有的在意其实全部来自一种不安全感。
去年年底,小鹿有过一段极度崩溃的状态,没有创作的冲动,也没有面对观众的欲望。她始终都不是一个松弛的人,焦虑或者郁闷以前也时常出现,却从未阻碍过她在喜剧之路上的持续前行。而这一次,她前所未有地感到“火堆正在熄灭”。“一切都没有感觉,而且无能为力,因为它是客观环境内化之后的一个影响。”她说。
因此当节目组发来邀请,一种类似重生的喜悦将小鹿从灰暗中拉了出来。“创作出特别满意的内容,然后把它放到互联网上,这样的机会是很珍贵的。(既然)还有机会,我就一定要竭尽全力。我能演几场演几场,每一场都要是一个饱满的烟花,每次点开都能绽放,让人记住。”于是,和托马斯的婚礼刚一结束,小鹿就离开了云南,即刻奔赴上海。
启程的那天是6月6日,节目25日就会进行首次录制。小鹿在飞机上便开始动起笔来写段子,往后的半个月大都沉浸其中,感觉好的时候,她可以从早上一口气写到天黑,中间常常忘记吃饭。她用“拼命”来形容自己投入的状态,或者换成时尚的说法“杀疯了”,但她很满足很享受,也很珍惜:“我非常庆幸自己还保有这样的热情,我曾经失去过这种热情,我体会过那种连努力都没有机会的感觉。”
尽管后来的结局没能如期待般圆满,有一点遗憾,她却一点没有后悔。“这是一次成功的失败,我竭尽全力了,但是这个世界不是竭尽全力就可以的,我完全接纳这个结果,这也是我人生的成长。”无论如何,小鹿觉得她至少实现了自己的初心——每一场都为自己感到骄傲。
总决赛结束那天,小鹿和所有参与录制的人一起在演播厅拍了一张大合影,背后的LED大屏上打着“剧终”两个字。然后她回到北京,着手搬家,接待中介带人看房、收拾“一片狼藉一无是处”的家当,以及寻找在上海继续用来赶开放麦的小电驴。与此同时,她也重新埋头进了创作之中,为即将到来的新专场做准备。
左下图:《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右下图:《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中的《青蛙王子》。
自己的想要
新专场《我的中女时代》讲述的是小鹿进入三十岁以后的困惑,那些正在产生、正在体验、正在思考的人生变化。这已经是她的第五个专场了,但她依然紧张、依然兴奋,也依然充满期待。
“我还是挺想去感受观众山呼海啸的那种笑。之前看泰勒·斯威夫特的演唱会,那一刻我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跋山涉水也要去看演唱会,因为那样的演出给人带来了极致美妙的一天,这样的一天在生活里是很少的。我也想去一场一场地创造类似的生命体验。”
尤其在经历了《喜剧之王单口季》的激烈角逐之后,她也希望可以通过专场进行调整,重新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舞台状态:“我今年的表演,其实是非常典型的‘扔飞镖’,我知道每一个飞镖都要扎到观众的笑点上。但是我好像有一点点厌倦这个状态,我想要在‘观众的期待’和‘自己的想要’之间往‘自己的想要’再走一步。”
“自己的想要”既是小鹿对喜剧更新的追求,又是她为自己卸下的绑缚。从前的时候,她有过一个愿望,要让中国人民笑起来,虽然玩笑的成分更大,但多少也算一个目标。但现在她觉得,那大抵只是一个奢求。“我逗不笑那么多人,那得找到多么强的人类共鸣啊。我能逗笑的就是一小部分人,我觉得也够了,因为我无法突破自己的认知,我能连接的只有跟我认知比较相似的这一群人。”
2024年剩下的两个月里,《我的中女时代》会在十余座城市陆续开麦。明年的行程还没有完全确定,在小鹿的计划中,她会尽可能多去一些地方,不只国内,还包括新加坡、日本、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
过去十年,小鹿参与着也见证着中国单口喜剧的成长。她用“起起伏伏,人来人往,大浪淘沙”描述这一路的轨迹:“每一个在这里游泳的人,都感受到了浪潮来临的快乐,但能够乘风破浪的人终究是少数。”
如今的小鹿无疑属于乘风破浪的少数之一。2021年,她注销了自己的律师证,成了一名全职的单口喜剧演员。当初参加《奇葩说》,母亲给小鹿打过一个电话,说她梦见女儿被淘汰了,梦里的她问女儿,为什么不好好做你的正经工作,又体面又稳定,会越来越赚钱,你现在做这个,这里跑那里跑,还没什么像样的收入,最后可能什么也没有。那一夜,母亲是哭醒的。现在,她不用再做这样的梦了,她的女儿不仅在浪潮中站住了脚,也正在扬起远航的帆。
不过就算还是跌跌撞撞,小鹿也许仍然会在浪潮中一往无前:“我完全无法设想我还在做律师,兼职着做喜剧。一定会处于一个疲于奔命的状态,因为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律师,我也不觉得我能做得很好。”所以她感激自己的幸运,没有因为各种客观的原因而放弃或者沉没,就像很多曾经一同出发的伙伴那样。
“这条路是我最好的路。通过朋友对我的描述,我这个人以前的人生状态都非常地焦虑、疲惫、痛苦、迷茫,做喜剧之后,整个人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明朗了一些。(而且)如果我不做喜剧,我这么奇形怪状的人,是遇不到这么多我满心欢喜的朋友以及亲密关系的,是做喜剧这件事情让我塑造了自己现在喜欢的小世界。”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发于2024.12.30总第117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小鹿:喜剧这条路是我最好的路
记者:徐鹏远(xupengyuan@chinanews.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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