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阳坝秋色

□雷扬梅

天地万物轮回，丰收的秋季又回来了。从立秋到白露，时间慢慢向前，秋风渐渐柔和，我们总是能在某一个安静的时刻看到窗前的叶子由深绿到金黄再到浅黄，再染上斑驳的霉点飘零，整个过程从容淡然，从繁华到静美，没有叹息没有忧伤，透着生命来来去去的必然。能看到天地间所有的色彩慢慢走向深处，蓝走向更蓝，比如天空；澄明走向更澄明，比如湖泊；饱满走向更饱满，比如村庄；婉转走向更婉转，比如鸟鸣。

我们在这样的季节里走进村落，四面环山、湿漉漉的村落。一只美丽的云雀从白云那边，从青山之间盘旋落下，落在村落旁的大黄葛树上，小小的枝杈接住它小小的身体，小小的身体掩在绿色的树叶之间，那绿色油油的，没有季节的迹象，阳光透过厚厚的叶子，落一小块光斑，云雀的羽毛闪闪烁烁，像有旋律从羽毛上升起。它抖抖羽毛，面朝原野，金色的稻子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它清清嗓子，唱起了柔美婉转的歌：“咿呀咿呀稻菽香呀，阿哥阿哥割稻忙呀，阿妹阿妹送茶忙呀，阿哥心里赛蜜糖。”一位老伯满脸褶皱，褶皱里满是笑容，他手拿旱烟，仰头笑骂：“云雀云雀，你从青年唱到老年，阿哥不割稻，阿妹不送茶，你看稻田里，机器正轰鸣呢！”

我们在这样的季节里走进路阳坝，我愿意叫响她的乳名——漉阳坝，就像这白露时节，坝子上的露水，午夜时分从远方赶来，颗颗立于草尖，又散落在坝上，应了漉阳坝的“漉”，潮湿剔透，宁静怡人，像脸上写满故事，眼里不见风霜正当年华的女子。当朝阳初升，露珠又颗颗蒸发，这是秋天的缘分，缘聚缘散，随时令安排，不悲不喜。

路阳坝位于路阳镇，路阳镇位于新县城西北部，海拔在200米到1200米，面积536平方公里，地势中间平，四周高，素有“小盆地”的美称，更有云阳“北部粮仓”之美誉。所有的阳光收集了秋天的金黄，从四周山林滚滚而下，在坝上聚集、翻腾、狂舞。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呀，浓稠得流不动的黄呀，一直黄到天边，黄到大爷的心坎上。是什么样的土壤能养育这么厚实的黄？是什么样的水源照拂着这万顷良田？哦，是红壤，是天官、金龙水库的丰盈温厚，是平洞河、黄泥沟的清澈，滋养了这方土地，这方人民，这方金灿灿的季节。

云雀还在枝头清丽婉转地逗着大爷。大爷叼着旱烟，扑腾扑腾奔向田野，那秋风尽染的万顷稻田呀，我们踩的每一步都裹着稻香，一呼一吸都是稻香，整个村庄都浸在稻香里。冒着热气的香味漫过头顶，向树梢、向山顶、向天空冉冉升腾，每一穂饱满得仿佛要炸裂开来，低垂着头，羞涩又兴奋，像待嫁的女子，展示在朝阳中的坝上。

“比赛开始。”一声令下，六台收割机“轰隆隆，哒哒哒……”，操作手你追我赶，毫不示弱。加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田野里一片欢腾，那声音赛过云雀，赛过黄莺，像潮水一样四下奔涌。不一会儿，粒是粒，草是草，被碎丝的稻草变得柔柔的，随着车辙纷纷回到稻田，待时光打磨，化作春泥。一大片稻田瞬间变了模样，像画风突变的丹青妙手，左手一挥，右手一摹，刚刚还整整齐齐地立在阳光下的稻子，转眼间藏进收割机里。戴着草帽的老人，手舞红旗的小朋友，争先恐后跳进稻田，睁大眼睛，想捡拾遗漏的穗子，几番下来，他们空手而归。啧啧称赞：“收割得真干净！”

坐在田埂上观战的老阿婆，眼睛细长长的，鼻梁高挺，咧嘴笑着，一排洁白如玉的烤瓷牙是金灿灿的点缀，是大山里五彩缤纷的点缀。这方山水养育的女人，脸上的皱纹都像山花，幸福从花蕊滴出来。她自言自语：“现在好呀，机器收割，一会儿功夫，就把稻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时候割稻子，苦啊。整个坝上粮少人多，只有割稻子才煮几顿干饭，供家里干活的人吃。一人一镰刀，头顶着太阳，割完，在田里翻晒，用扦担挑回家，需要两三天。然后是通宵挞谷打场，整个院子甚至是整个山村，都是扬起的灰尘，扬起的稻香。只是人累得不知天南海北。有些身体差的人，割完一季稻子，要生一场大病。那时候国家穷，我们也穷，但是一到收获的季节，我们总是挑选最好的稻子上交国家，大家一起渡过难关。现在好了，国家富裕，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现在不但不交公粮，种粮还有补贴……”

我随着众声淹没的云雀声，随着老阿婆缓缓地讲述，穿越时空，立于故乡的原野。故乡是山，高高的连绵起伏的大山；是山脚下小小的村庄，低矮的瓦房；是村庄旁的竹林，是山间流淌的小溪。稻田零零星星镶嵌在山间。春天的水田，如一块明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像一幅明净的画。溪水汩汩地流着，日夜不停，流向紧挨着的稻田。靠天吃饭的年代，家家都备有塑料水管，可以把溪水引向远处的稻田。从犁田播种到收割，乡亲们不敢有丝毫懈怠。脚步紧跟天气，即使到了收获的时候，也要前后几天看准天气，收割，晾晒，打场，归仓，这几道工序至少需要四天。四天必须连续晴天，如果遇到下雨，稻子很快发芽或是霉变。一整年的辛劳就白费，一家人会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只有粮食归仓后到拾稻穂这个环节，人是最轻松的。大人小孩斜挎小竹篼，在自家的稻田里来回搜寻，以免漏掉一穗半穗的。

夕阳搁在山头上，路阳坝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之中，给刚刚收割的稻田撒下一片金光，蚱蜢穿着翠色的衣裳，露出纤腰，在收割完的稻田里蹦来跳去。蝴蝶跳着轻盈的舞，云雀收起了歌喉，看我张开双臂，向着漫天的晚霞，秋天的色彩，跳一曲丰收之舞。

（作者系重庆市云阳县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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