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味的启示

  朱小平

  江夏水韵 朱小平 摄  江夏水韵 朱小平 摄
  堤上行吟 朱小平 摄  堤上行吟 朱小平 摄

  中华大地五千年孕育的深厚文化,滋润了每一片沃土,武汉自然包括在内。饮食就是一种文化,它与思想、宗教、民俗、审美等息息相关,在历史发展进程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中国人对饮食的追求,亦可视作文化演进的标志。探访武汉江夏数日,这使我——一个北方人,深深感受到饮食的魅力。

  中国不仅有“八大菜系”,还有“十大菜系”,楚菜就是“十大菜系”之一,以烹制鱼鲜驰名海内。江夏号称“三山三水三分田”,山珍湖味,水陆杂陈,物产丰饶,由此衍生出独特的饮食文化,也不乏制作技艺精湛的非遗美食。一路走来,我既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五里界粉蒸肉”“五里界界豆”“金口炸鱼丸”“汤逊湖鱼丸”“金口烧鮰鱼”“金口烧腊”“湖泗豆腐角”“舒安藠头”……闻香下箸,观色品味,不胜怡然。初抵江夏之夜,一道颜色金黄的美食引起我的兴趣,主人称其“生炸丸子”,丸子里竟然有鱼肉,食之外酥里嫩,滑而不腻。对北方人来说,丸子菜肴司空见惯,北京鲁菜系的“八大楼”“八大居”“八大庄”等,红烧丸子、焦熘丸子、干炸丸子、四喜丸子、汆丸子……菜谱上必有一两道;主营南方风味的餐馆,则有清蒸狮子头、南煎丸子、蓑衣丸子等供食客挑选。包括清真餐馆,也有各色丸子。北方做法味色皆重,南方做法味淡色轻,我个人认为前门华北楼的焦熘丸子最可口,惜乎这个老字号在二十年前被拆除,“春梦了无痕”了。

  我很喜欢丸子菜肴,江夏这道生炸丸子真令人三食不厌,鱼香、肉味兼而有之,尤其是货真价实——现如今,北方丸子的淀粉和面粉用量过大,这种丸子是没有肉香的。

  中国人制作丸子菜肴至少有一千年的历史,唐代韦巨源编写的《烧尾宴食单》上有“汤浴绣丸”,是用鸡蛋和肉糜制成肉丸,放入沸汤中汆熟(邱庞同《饮食杂俎——中国饮食烹饪研究》)。在此之前,从秦汉至南北朝,猪肉的做法只有“炮豚”(乳猪炸后切片炖)、“濡豚”(炖乳猪)、“蒸豚”(蒸乳猪)、“濯豚”(汆乳猪片)、“貊炙”(烤整猪)、“缹猪肉”(煮猪肉块)、“白缹肉”(煮猪肉片)、“绿肉”(炒猪肉丁)等,从《礼记》《论语》《史记》《齐民要术》等史籍中皆可见到相关记载,包括做法。但确无用猪肉做丸子的记载。

  江夏的生炸丸子让我想起清代扬州地区有道菜名叫“葵花肉丸”,嘉庆年间林兰痴所著《邗江三百吟》曾有诗咏:“宾厨缕切已频频,团此葵花放手新。饱腹也应思向日,纷纷肉食尔何人。”诗前小序云:“(猪)肉以细切粗劗为丸,用荤素油煎成葵黄色,俗云葵花肉丸。”“葵黄色”是丸子煎制后呈现出来的颜色;“劗”的意思是剪,也当“斩”用。乾隆年间扬州盐商编辑的《调鼎集》中有“粗劗”,就是将猪肋条肉斩成粗粒。葵花肉丸除了没有鱼肉,与生炸丸子的做法何其相似?

  现在流传一种说法,真正意义上的丸子菜肴始于乾隆年间的江南,在《调鼎集》中名为“大劗肉圆”。其做法是将猪肋条肉斩成粗粒后,加豆粉、佐料“用手松捺,不可搓”,而后“或油炸,或用鲜蔬衬蒸”。到了《清稗类钞》,这道菜已改称“狮子头”,做法更加讲究,不仅“猪肉肥瘦各半”,还“和以蛋白……或加虾仁、蟹粉”,“以黄沙罐一,底置黄芽菜或竹笋,略和以水及盐,以肉作极大之圆,置其上”。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说,做狮子头要用“细嫩猪肉”,七分瘦三分肥,还可添加切碎的海参、虾仁、荸荠、香蕈等,这就更讲究了。而且狮子头要先下油锅炸,再放到碗里用大火蒸,不知这是不是他的创新?民国初年,北京知名的江苏菜馆同春园、玉华台等都做狮子头,京味菜馆也有狮子头、四喜丸子售卖,是根据南味狮子头改良的。南味狮子头主要靠蒸,京味狮子头和四喜丸子是先炸后烧,品色、味道各异。

  江夏的生炸丸子要用五花肉,食材更佳,其做法是从“大劗肉圆”“葵花肉丸”那里来的吗?也未可知。现下讨论其出处并不重要,因为生炸丸子自有创造——加入鱼肉后,味道更鲜美,令人大快朵颐、唇齿留香,谁还顾得上它的出处呢?

  后来,我又去了江夏的金口街道,其前身为金口镇。金口的饮食文化积淀深厚,据说当地的红案、白案不仅在武汉,在全湖北都有名气。这里的“八大盘”“四小盘”“十二围碟”等闻名四方,诸如长鱼肴、炙骨(糖熘排骨)、金口烧肠、生炸丸子等更是脍炙人口;我没有吃到金口的生炸丸子,却吃了一道红烧丸子,佐以油炸豆腐角,汤汁滋润,煞是可口。油炸豆腐角本就是当地的一道名菜,浸入汤汁与丸子同烧,别具风味,几番下箸,食之如饴。当然,金口号称“无鱼不成席”,不仅“江水煮活鱼”,还可煎、烧、烹、炸,花样繁多,令食客眼花缭乱。我的祖籍在山东沿海,习惯吃海鱼,但对金口湖鱼、河鱼的煎、炸做法,还是觉得很入味。当然,相较于干炸丸子,我更是食之不厌。《论语》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是夸张之语吧?毕竟几千年来,中国人以猪肉为主流肉食,这已渗透到中国人的基因。

  在江夏,我还几次吃到当地的一道名菜“藠头”,乍一看,会误以为是北京的糖蒜。北方难见藠头,据说北京的湘菜馆有“藠头炒腊肉”,我无缘得见;北京菜市场里卖的茭头、荞头,其实也是它,只不过简写了。藠头可是中国最古老的葱属植物,古人炖猪肉时的常用佐料,也是最常见的菜蔬,从先秦至唐宋,诗词多有吟咏。它的学名或许不少人都知道,叫“薤”,那首哀挽田横五百士的《薤露》,“薤上露,何易晞”,使人读之凄恻。如今在席上吃藠头,不会再感慨生命易逝——薤表层覆蜡粉,露水难附。腌制过的藠头看着就清淡,吃完炸物来几枚,很去油腻。有些人吃不惯藠头,记得汪曾祺曾说许多东西起初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言归正传说丸子。其实,丸子算不上昂贵的菜肴,有些大餐馆、大户人家甚至认为丸子不上台面,毕竟丸子的做法相对简易。姑举一例:北京的全聚德过去有道菜名叫“大酥丸子”,堂食的菜谱上不见其名,只在端午、中秋、春节的内部会餐时出现,可见这道菜是不上台面的。但就是猪肉,在贫穷年代里也不能经常吃,尤其是底层的穷苦百姓。

  前引《史记》等史籍中关于猪肉的做法,完全是豪门的享受。在周朝,吃肉分等级——天子食牛肉,诸侯食羊肉(每月初一食牛肉),公卿食猪肉、狗肉,士大夫食鱼,“庶人无故不食珍”。可见“食肉”是地位的象征。战国时期,礼崩乐坏,但仍规定百姓过了七十岁才可食猪肉。秦汉时期虽然有“牧豕人”,还是为特权阶层打工的。至于杜甫的理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苏东坡传授红烧肉做法的对象,皆非底层的穷苦百姓。宋代的猪肉是多了,南宋的都城临安(杭州)当时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人口超百万的城市,据笔记记载,每天只宰杀数百头猪售卖,价格昂贵,城市平民一年也就享受一两次,何况佐料如胡椒、酱的价格更贵。所以在封建时代,“不知肉味”者,并不鲜见。何止是古代?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穷苦百姓也是极难吃上猪肉的。徐复观先生的老家在湖北浠水农村,“当时所希求的生活”是除了麦谷能饱腹,更梦想“一年到头有油盐、有酸菜、青菜;客人来了,能买一块豆腐,甚至一小瓦壶酒;每月初一、十五、过年过节,有点猪肉吃的这种生活”。(《徐复观杂文集》,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现在,“富人一餐饭,贫民半年粮”的时代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全面脱贫、走向小康,食物不仅仅为了果腹、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还要追求更高层次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这无疑是最令人憧憬和欢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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