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中华儿女》记者 王海珍
编辑 | 华南
长达80余万字的《亲爱的人们》写作完成后,马金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笔——转而去阅读,大量阅读;思考,深度思考,下一部要写什么?接下来的关注重心在哪里?
《亲爱的人们》是马金莲多年采访、做了大量案头准备工作,历时十年写出来的一部山乡巨著,这也是浸着她的心血、耗费了她几乎所有人生积累的作品。有时她觉得这本书掏空了自己,累到虚脱。更多的时候,她觉得欣慰,能把家乡西海固40年的时代变迁方式记录下来,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作品出版以来,社会反响巨大,获得一系列奖项,先后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重点扶持项目、2024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有评论者称,《亲爱的人们》与《创业史》、《山乡巨变》等深远厚重的传统文脉对接,是中国乡土文学的重要收获。
2024年9月,马金莲来到北京,第三次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在大会最后一天下午作为青年作家代表发言。她说:“我深深感谢我的家乡西海固和西海固文学,厚重的家乡故土养我育我,文学前辈们犹如启明星,指引我在文学道路上前行。写作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两天的会议,见到了一些老朋友,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很开心。”马金莲说。会议结束后她回到宁夏,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阅读、思考、编辑,处理一些事务性工作。当初写完《亲爱的人们》的力竭感慢慢散去,消耗的内力开始渐渐恢复,下一本小说想表达的主题也从影影绰绰变得有一些轮廓,“想要关注那些从山乡中走出去的人,他们人到中年后如何安放自己?”这样的思考其实在《亲爱的人们》中已初露端倪,她想再往前、再深入探一探。在写作题材与路径上,马金莲一直是这样的,她写乡土,但不是静止的乡土,她写乡土的新与变;她写人,写他们的淳朴善良与成长,也写他们在时代巨变下的彷徨与寻找。她在书写她与他们身在其中的时代。
师范生逆袭成为著名作家
马金莲的人生故事本就是一部有吸引力的励志剧。她1982年出生于贫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区——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吉县什字乡扇子湾村,“是小时候能吃上一顿白面馍馍就可以咂摸半天高兴很久的那种穷”,但这片土地上的坚韧、善良、淳朴也成为马金莲的精神底色。
农村长大的孩子,改变命运的方式唯有读书。马金莲从小学习优异,为了能及早上班挣工资补贴家用,初中毕业时选择读师范中专。毕业就可以当老师,是她给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只是没有想到,等她毕业时,中师毕业包分配的政策已经改了,她需要自谋生路。那时已经是2000年,网络时代的巨变、日新月异的发展……强劲的时代之风吹到西海固,只剩下余韵尾音。她和家乡的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缓慢地春播秋收。四时更迭,有人出生,有人老去,似乎与外面热热闹闹的世界是两个时代。
好不容易上完学,工作没有着落,马金莲也苦闷。闲时她就看书,书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可以躲在里面放肆地跟着主人公哭哭笑笑,体味全然不同的人生。她酷爱古诗词,拿到手里就想背。辞藻生香,那些传承几百上千年的文字穿越时空慰藉熨帖着她。马金莲喜欢武侠小说中仗剑走天涯的豪情,也爱《红楼梦》。《红楼梦》是她的枕边书,一遍一遍地读。她体会到文字的力量,“我也可以写啊”。读师范时,她曾经在老师的鼓励下发表过一篇散文,她至今记得第一篇文字变成铅字时的激动。
孕育的力量慢慢迸发。马金莲尝试把扇子湾村生活看见的、听见的,以及当时盘旋在脑海中的微渺的想法慢慢汇成文字,她开始写小说,“很幸运,我遇到了《六盘山》杂志的老师,他鼓励我,后来有三篇小说集中刊发在《六盘山》杂志上。”马金莲初试啼音就收获一众好评,这给了她很大的鼓励与信心。很多年后,谈及文坛初出道,她说得最多的是感恩,感恩编辑老师的鼓励,感恩家乡的人们,感恩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的文学底蕴。她唯独没说那个在田间艰辛劳作与繁重家务间隙中写作至深夜的自己。
马金莲依照绝大部分当地女子的生活轨迹前行,写作是悄悄进行的,生怕被人看见。是怕万一发表不了的羞耻感呢?还是怕与大家不协调呢?“或许都有吧。”她说。2003年,马金莲通过熟人介绍相亲结婚,“和对方只见过一面,但感觉是个老实人,我应该不会受欺负。”这是她在婚姻中的基本诉求。
丈夫也是师范毕业,在一个山村小学当老师。马金莲写小说的秘密开始和丈夫分享,“他去乡镇方便一些,可以帮我去邮局寄稿子啊”。马金莲笑得很灿烂。与此同时,她和丈夫的家人们一起生活了三四年。在十几个人的大家族中,她是勤劳贤惠的媳妇。写作并没有让她脱离生活,所以她的作品中的细节那么扎实,人物那么活灵活现。
2007年,马金莲考编成功,也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生活条件有了改善。因为工作原因,她和丈夫在固原市买了房子,开始了小家生活。
她有了更多时间写作,不过还要照顾小孩——有些小说是把孩子哄睡着后半夜偷偷爬起来写的,有些是在开会间隙用笔记本记录下片段的,有时候手边没有纸和笔,她就敲一段在手机备忘录里,就在这样见缝插针的状态下,《父亲的雪》《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中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等长篇小说先后出炉。她也先后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奖、郁达夫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这样的人生怎能不是一部出色的励志剧本?
作品一篇比一篇见功力、见技巧、见进步,马金莲一直说自己是野生的,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也没有人专门指导,但她用功又用心,悟性好。她在读完经典后再去看自己以前的作品,知道哪里有不足,哪里可以留白,哪里可以再深入,而后把学到的经验用在下一篇小说里。尽管她知道早期有的短篇小说,略略改动一下就会更成熟,但她在集结成册时还是保留了原来的样貌,那是她那一阶段的样子,她全然接纳所有过程中的自己。她学到的经验只用在精进以后的作品,但不会批判原来的自己。这也使得她的作品呈现出一种蓬勃的原生态之美。
2018年,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鲁迅文学奖,那一年马金莲36岁,是史上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她的作品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很多文学评论家关注到她和她小说中的儿童视角、女性视角,以及乡土文学中的地域文学等。她的书写中很喜欢使用儿童视角,而且是女孩的儿童视角,她用一双似懂非懂的眼神打量着父亲、母亲,以及围绕着父亲母亲衍生出来的人情世故,继而又开始打量观察着村庄里各色人等。一个淳朴的、安静的,几乎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天天见鸡毛蒜皮小事的“羊圈门世界”被她构建出来。就像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莫言的高密村,马金莲有自己的羊圈门村。她在自己笔下的羊圈门村各家各户进进出出,蹦跳着、采撷着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马金莲善于记录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比如《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也善于观察最基层的生态系统,比如马一龙和马二龙,她用孩童的视角去打量羊圈门的人情世故,爱恨生死。她的故事中没有特别“抓马”的冲突设计。她的小说不设计,更多是心有所触,然后去记录、展示,写下几个名字,描绘一个场景,抓取一个片段,让人物在故事间自然地流动着,就像生活本身。
那个小女孩就穿梭在这些生活中。常常,你会被马金莲的俏皮幽默言语逗笑,又会被她细腻的描述吸引。她的写作很有耐心,就像一个坐在炕沿边织毛衣的人,一针一线不疾不徐,不漏一个小洞。那些场景都是她熟知的,是她每天都经历的。那些人物也在这样的场景中夯实了,活灵活现。在马金莲的小说中,很少出现大恶之人,都是生活中寻常所见的普通人,她写出了他们的善良与不忍,有时会写到一点点狡黠,但在她笔下都是可以理解的。《母亲和她的第一个连手》中那个带着一点点目的性走近“妈妈”的大脚拐女人,背后是一个羸弱的丈夫和需要守护的家庭,这个女人也会在凌晨离开之际悄悄去厨房送一些鸡蛋以纪念这段逝去的友情……这些动人的细节在她的小说中俯仰可见。她在意这些人物心里的小小委屈,也“看见”他们的艰辛。马金莲知道,西海固土地上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的人就是这样互相帮扶着走过来的,虽然可能在漫长的相处中生出一些小龌龊,为人处世有些小瑕疵,但是挡不住他们身上那些良善的、高贵的甚至圣洁的道德品质。
在《长河》中的四种死亡叙事中,寿年而终的穆萨老爷爷大约是马金莲心目中的西海固农民代表,坚守着某种道义,会冒死守护人心中重要的东西,有着高洁的灵魂。“人们的大脚在白雪上踏出一条雪白的路”是她写穆萨归去的路,也是她心中的意象。她爱笔下的人物,某种程度上,作家会把自己的魂魄打散了分给人物的,她在每篇小说中都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在她看来,写小说也是持续走近自己、了解自己的一种路径。
永远写不完的父老乡亲
马金莲18岁开始写作,写了24年,写出了600多万字,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写小说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有时候想,我还是很幸运的,也很感恩,可以从事喜欢的事情。写作本身就是非常愉悦、非常幸福的。”马金莲说。写小说让她获得越来越多的力量,也越来越自信,她不再是当初没有勇气离开家乡去打工的人。回过头来看,或许她也会感激当时没有离开西海固的自己,正是因为深深扎根扇子湾村,她才能更深入地观察这片土地。这些她从出生就认识的乡亲,构成她书写的大半个版图,她知道乡亲们的祖辈故事,也知道他们后来的人生。一家上至三代四代乃至五代人的故事,通过村里的口口相传流传下来,她能够看到基因的神奇,也体会到人生的无常。她不只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亲历者。
当马金莲听说扇子湾村要易地搬迁了,第一反应是记录下整个过程。这是一个人对家乡的情感流露,更是一个作家的责任感。她做了大量采访工作,去找留在村里的人聊,也找搬迁到外面的人聊,一度动笔写了20多万字。后来,电视剧《山海情》热播,吊庄村的故事一时火遍大江南北,她觉得已经有文艺作品描绘了这一浩荡画卷,再写还有意义吗?再加上没有吃透素材,她一度放弃了书写。一个偶然的机会,芙蓉出版社的编辑得知马金莲手头有这样一部题材的作品搁置了,一次次打电话鼓励她继续写下去。彼时,扇子湾村的搬迁还在进行中,搬迁持续了很长时间,40余户人家前前后后搬走耗时三年多,马金莲的妈妈是最后一个搬走的人。
当所有人都搬离了村庄后,马金莲又回去一趟,她重新打量这片已经没有了乡亲们的村庄、这个承载她所有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的村庄,此后这里就没有物理地标,只能存在于回忆中。“要记录这个村庄,要记录这次易地搬迁,要记录这群人,要记录这个漫天卷地的时代。”她又打开中断的小说,继续采访、记录。乡亲们搬迁的地方可以自己选择,有的去了很远的石嘴山,有的去了吴忠,她就动员丈夫周末开车带她去采访。“有时去一个地方要连续开六七个小时,两个孩子在车上被颠得睡着又醒来,醒来又睡。”马金莲说,“那时候体力也好,去老乡家聊天,夜里就住下,第二天再赶回来。平时要上班,只能趁周末拉着全家跑”。
扇子湾村一共有40户左右人家,尽管搬迁散在各处,但彼此之间还互相联系,“谁家有了喜事,谁家有人去世,谁家有了娃,我们也很快知道”。马金莲说,“有一天忽然觉得又可以动笔了,那就继续写”。那年春节七天长假,她伏案写了七天,还有无数个周末、节假日,她都交给了《亲爱的人们》,全身心投入,跟随书里的人物一起领受命运的波诡起伏。主人公马一山、姐姐祖祖、弟弟舍娃、妹妹碎女……从一家人辐射到一个村,再辐射到西海固……她写出了一幅西海固的“清明上河图”。
“祖祖和舍娃是我比较喜欢的两个人物,在他们身上也寄托了我欣赏的一些高贵品质。”马金莲回忆:“弟弟为了让姐姐有上学的机会,自己放弃考大学的机会,去外面打工,每次想到这个情节,还是会为这些人性中的美好而感动。”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她无数次为舍娃而揪心,小说里的人物有他们自己的道路,有时作者也无法左右。人生道路的选择自有其遵循的各种机缘巧合,这也是写小说的迷人之处,马金莲享受这样的时刻,她目送笔下人物走向自己的命运。“有时很无奈,有时很心痛,但也只能顺着性格前行。”往往这时候,她觉得人物活了,有生命力了,这也是作者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舍娃是千千万万个打工出走家乡的代表,他以后会怎样呢?小说结束了,马金莲对舍娃的牵挂还在,“或许下一部是关注他们吧”。
80万字的浩荡巨著,写家族故事,写乡村巨变,乡土文学很容易让人想起农村的贫困、苦难。马金莲笔下并不回避西海固的贫瘠与苦楚,但她是“80后”作家,亲历了乡村从窝窝头都紧着吃到油香随便吃的过程,她看到更多人选择的主动性,人们的精神面貌是整体昂扬向上的,是有盼头的。她的语言活泼诙谐,常常让人忍俊不禁。或许也是因为这40年的山乡巨变的底色是希望,是向上的。马金莲的内在是明亮的是厚重的,所以书的基调是欢乐的有力量感的。
马金莲一直是有力量的,也是有爱的。她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完整,并爆发出持续绵久的创造力。她也是厚道的,给予笔下的人物以妥帖的理解,她很少去嘲讽,更不抖机灵,她尊重每一个人。“心里要很宽阔,才能放下这么多的人。”她说自己还会在作品中创造出更多的人物,因她有源源不竭的力与爱,因她站立的西海固,这片土地上有写不尽的亲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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