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记者时,小玉从口袋里拿出“咽立爽口含滴丸”——这是她开播前必备的药物,离开直播行业一年多,她还是习惯每天带着。
做了4年多服装主播,她至今仍保持不到90斤的体重,这也是直播行业“卡颜”的严苛要求:由于体重过低,有同事在站播时晕倒被送出直播间,从此小玉再也没有见到她。
“这就是个吃青春饭的工作,永远不缺新人,永远有更年轻漂亮的入行。”曾经怀着对直播行业的憧憬进入,如今她很庆幸自己的离开,“如果你的优点是年轻努力,20岁的时候一天直播8小时也没问题,等到你35岁了,还是要播这么长时间,而你的竞争对手可能刚从高中毕业,只有18岁。”
而面临双11这样的年终大促,连续工作十几天、每天工作超过20个小时,昼夜不息,日夜颠倒更是主播的常态。
网络主播已成为吸纳就业的新兴力量。《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4)》显示,截至2023年年底,中国职业网络主播数量已达1508万人,这意味着每100个人中就有1个职业网络主播。
然而,在镜头的光鲜背后,主播每日工作时长普遍都超过10个小时,其劳动保障等也存在不少隐患,在超级主播疯狂“吸金”背后,更多中小主播和素人主播正在逃离直播间,“这是一份天花板很低的工作。”小玉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被“恶性竞争”困住的直播间
随着“美诚月饼”“假茅台”“糟头肉”等直播间售假新闻频频曝出,外界对于直播间所售产品的质量颇有怀疑。对于这个疑问,小玉非常干脆地向记者直言,自从不做主播后,她从不在直播间里下单。
“主播需要昧着良心带货是常态。”她回忆,自己入行时,由于气质成熟稳重,被要求带货一款陈皮,并且扮演一个“有十年陈皮制作经验的老板娘”,而当时的她对陈皮一窍不通。公司表示,所有的台词和表达都由运营提前准备,她只需要负责表演。这款陈皮在一周内销售额超过200万元,小玉也被认为是有潜力新人主播,获得了留在公司的资格。
后来,她被公司安排带货旗袍、马褂等新中式服装,“有时我亲眼见到,旗袍的质量非常差,只有薄薄一层,感觉和电商平台20元的产品差不多,却要卖几百元的高价。”但是公司对她的要求是:描述产品的材质“非常厚实”。
“我不乐意做这样的事,但老板逼着你说。”小玉不希望破坏自己的口碑,试图用迂回的方式表达,比如,不具体形容衣服的材质,而是粗略描述衣服带来的感觉或是版型,“老板说,像涤纶这种不好的面料,就别说得太具体,不然就没人买了。”尽管如此,总有主播愿意不顾良心、不惜一切代价迎合公司的需求,在竞争的压力下,不妥协是不可能的。
“流量赛马”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对于主播几乎每周都会有流量和GMV(交易额)排名,如果落后就会被淘汰,而决定主播成绩的不仅有个人能力,更有时间段等“资源”考量。例如,每天晚上8点左右是带货的黄金时间段,为了争取更好的排班,避免末位淘汰,主播之间内斗也十分激烈。
小玉举例说,自己在直播时,经常发现卖得最好的爆款服装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被上个班次的主播偷偷藏起来;也有同事对观众公然喊话:“大家来了我的直播间,就别去XX(同行名字)的直播间买。”
公司则乐于看到这样的竞争,“在我入职那天,老板曾特别嘱咐我,不希望你和其他主播关系太亲热。”在小玉之前,公司连续开除了3个主播,就是因为他们之间“关系太好”,害怕他们一起“摆烂和躺平”。
“见证过很多主播到最后关系破裂的,一开始有多亲密,到最后撕裂的时候就有多难看。主播之间都是讲利益、互惠互利的,一开始你们关系非常好,可能是因为你的直播间有人气,可以一起打PK、逼单。”另一位入行超过5年的主播向记者坦言,“但是如果哪天你直播间人走茶凉,或者你的榜一大哥被主播朋友抢走了,你觉得你们关系还会好吗? ”
高薪神话破灭
对于新人而言,最具吸引力的是直播行业的暴富神话。例如因虚假宣传被处罚的头部网红“疯狂小杨哥”曾经自曝,每月给员工发工资5000万元,还曾斥资超过1亿元在合肥高新区买下占地超过5万平方米的“三只羊”大楼。
“做带货主播半年,买了一辆奔驰。”社交媒体上,类似展示普通人也能靠直播发家致富的帖子颇具吸引力,也给了不少人跃入此行的信心。
不过,这样的神话似乎早已破灭。
“主播行业的薪资主要包括底薪和提成。”小玉表示,以她所在的广州为例,以往新人主播的底薪往往能超过7000元,今年普遍只有5000-6000元,而提成比例大约为1%-5%,折算下来,月收入刚刚过万元。
如果要获得更高的收入,则需要强度更高的工作安排:例如每天播出3-4个品牌,还在不同场地,日均播出时间达到12小时以上,能达到日入2000元-3000元的水平,月薪大约能超过5万元。
在杭州工作的小林告诉记者,现在普通全职主播的月薪大概在1.5万到2万之间。时薪普遍是200元到800元之间。“以羽绒服主播为例,杭州主播时薪大概是三百块钱、四百块钱,普通一点可能两百块钱左右。薪资也和个人能力有关。”
据艾媒咨询数据,2023年一季度,全国带货主播的月薪从3000元至30000元不等,多数主播的月薪在6000元至8000元,从整体来看,主播薪资水平较上年同期下滑约30%。除了主播,运营、直播中控等直播间“配角”的工资也出现了约20%的下滑。
11月7日,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网络表演(直播)分会联合快手平台发布《网络主播新职业发展报告》。《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12月,有1508万人把网络主播当成主业,预计到2025年我国直播行业的人才缺口将达到1941.5万人。调研显示,六成以上职业网络主播每周直播四天以上,八成以上职业网络主播平均月收入在8000元以下,近九成职业网络主播愿意长期从事网络主播这一职业。
尽管如此,小玉承认,直播行业从整体来看,依然算是收入相对较高的行业——代价却是毫无规律的工作时间和被完全挤占的个人生活。主播有时需要早晨四点半起床化妆,由于工作时间昼夜颠倒,私下几乎很难有社交,“平时休息时就在家里喝喝闷酒,在公司和同事只是点头之交,永远不在一个班次,能说上话的时间也仅仅只是下播换播的那几分钟。”
此外,由于直播行业需要不断向外输出,在工作之余需要不断浏览其他主播的带货话术、学习最新的网络用语等,头脑始终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每天只能睡3-4个小时是常态,“每天都要录屏,复盘时听自己的语速和语气是否让人舒服,再把声音关掉看整体的动作是否自然,然后一点点调整。”小玉说道。
缺乏保障的职业生涯
据统计,截至2023年12月,中国直播电商用户规模达5.97亿人,占网民整体的54.7%,电子商务行业整体从业人数也已超7000万人。今年7月,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市场监管总局、国家统计局联合发布新一批新职业和新工种,网络主播等19个新职业正式成为国家认可的新职业。
今年8月,《国务院关于促进服务消费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提出,“支持电子竞技、社交电商、直播电商等发展”。
直播已成为重要新兴业态,但庞大的直播市场和主播群体在劳动规范上却普遍没有保障。
据多位主播透露,目前大部分中小直播公司和主播签订的是劳务合同而不是劳动合同,这也意味着公司和主播的关系几乎都是“一次性”买卖。
从法律上来看,劳务合同与劳动合同的主要区别在于关系的性质和解除条件。劳务合同是基于平等民事主体之间的合同关系,解除时不需要提前通知,也不需要支付经济补偿,除非合同中有特别约定。而劳动合同是基于劳动关系,解除时需要提前通知并支付经济补偿。
如果遇到裁员、工伤等问题,主播几乎很难从公司获得赔偿。小玉向澎湃新闻记者透露,“如果签的是劳动合同,被开除会有n或n+1的赔偿,而劳务合同中提到:‘如果不符合要求甲方可以解除合同’,主播很容易因为莫须有的‘形象不合、不能胜任’等理由被开除。”
签了劳动合同也不代表合法合规。小林表示,不少刚转行到直播带货行业的主播都分不清自己签订的劳动合同是否规范。比如他此前工作的公司劳动合同中,有一项条款提到:鉴于缺乏相应的工作经验,本人需接受公司的无偿培训后方可上岗。根据这个规定,主播上岗后需在公司持续无偿服务至少半年时间。在此期间,若违反合同规定,要支付一万元人民币作为违约金。
工作时长难以保障是另一大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和《国务院关于职工工作时间的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具体来说,职工每日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而主播的工作时间远远超过相关标准。
在“双11”“618”这样大促期间,每天工作超过20小时都是常态。有主播吐槽道,“没假期,没福利,每月需要播够108小时,少一小时扣100元,最后顶多拿9000多元。没有社保,天天想辞职,但又害怕失业。”
“大家都是抱着成为S级主播的梦想在这个行业坚持着,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走红、会出名、挣大钱。”粉丝超过400万的主播“杰哥”告诉记者,“虽然成为下一个李佳琦很难,但也许有一天,自己就成了被流量眷顾的宠儿。”
也有不少主播决心逃离,在社交媒体上,遍布着“我从直播行业离职”的分享,“主播就是一份挣快钱的工作,别人羡慕我们工资,我们羡慕别人朝九晚五。”有主播这么写道,“下定决心辞职,换个城市,哪怕从月薪五千开始,加油。”
(文中小玉、小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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