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洪
我父亲韩庆楚曾是川江新滩上的滩夫,在急流险滩挥汗如雨7年。宜昌到重庆的川江段,落差有一百多米,轮船和木船要经过几十次绞滩才能到达朝天门,足见川江绞滩人的艰辛与不易。
川江滩夫们,以血肉之躯对抗着无情的江水,拉滩、绞滩、放滩,每一步都在生死之间徘徊,演绎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川江历险记。
云阳兴隆滩,川江首个人工绞滩站
1956年,父亲考入重庆轮船公司,襁褓中的我,随家迁至宜昌。长大后,我追随父辈脚步投身长江航运事业,亲眼见证了川江绞滩站从繁忙的辉煌逐步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一幕。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针对船舶实施军事化管理。在青滩,为加快轮船过滩时间,轮船公司设立了手摇绞滩机,实施绞滩操作,这是川江非正式的第一个绞滩站点。然而,当地滩夫觉得生计受到影响,群起而攻之,该站点不久被撤销。
随着国民政府迁至重庆,当时长江约有500艘轮船,其中大型江海轮多数避至香港,其余则转入川江。其中,280艘大小不一的轮船通过宜昌抵达重庆,若无法顺利进川,则就地炸毁,以沉船阻挡日军进攻。
1938年10月21日,汉口航政局在宜昌成立绞滩管理委员会,主要职责是在川江航道上,运用机械绞滩技术提高轮船过滩的能力,减少船舶搁浅的风险,使宜昌港口转运大型工业设备或空船上行更为安全顺畅。汉口航政局局长王洸兼任绞滩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川江、金沙江、嘉陵江、乌江和沅江、酉水的绞滩设置及监督管理。从此,川江航道有了正式的绞滩管理机构,标志着川江机械绞滩的历史开端。
筹办之初,面临资源紧缺和经费不足的困境,王洸上报申请,向邮政储金汇业局借款1万元,并从航政局的木船贷款中预拨3000元,在宜昌办事处的收入中借垫2000元,总计筹集1.5万元,用于支付当年的开办费、工程费等相关费用。
1938年11月1日,绞滩管理委员会在云阳兴隆滩设立川江第一个人工绞滩站,配备地缆浮筒、钢缆绳等设施,设置大小型铁质绞盘和钢筋混凝土基盘,采取人力推动绞盘对上行船只绞缆过滩,大大减轻了劳动强度,提高了过滩效率。
11月11日,青滩机械绞滩站设立,成为川江航道第一座蒸汽动力机械绞滩站。到1938年底,绞滩站相继在川江的青滩、泄滩、东洋子、滚子角、獭洞、牛口、油榨碛、庙基子滩等地设立,极大便利了船舶航行。在重要滩口如青滩(又名新滩),还设有轮船作为工作船,以供滩夫休息。同时,轮船上的电报设施也方便了港口和过往轮船的信息沟通。同年11月13日,“江顺”号试航川江,从宜昌启航,安抵秭归庙河。此后,招商局组织六大江轮入峡进川,经过绞滩相继顺利抵达重庆水域,创下了4000吨大轮在川江航行的纪录。
1939年2月,国民政府交通部正式公布并实施了《试航轮船绞滩纳费数目表》及《木船绞滩纳费标准》,这是川江实行绞滩收费制度的第一个标准。4月1日,川江航道上的第一艘绞滩船泄滩绞机活动座船正式设立。
到1940年,川江航道共设立了18个绞滩站,特别是在新滩和泄滩安装了蒸汽绞机。这些绞机与人力相结合,对上行的木船或轮船进行施绞操作,有效解决了川江滩险的航行障碍,确保了战时物资的快速运输。1940年6月8日,绞滩管理委员会从宜昌迁至万县沙河子钟家大院。
川江绞滩站,年均绞船1万多艘
我的父亲韩庆楚曾讲述,在新滩,江南进行机械绞滩,主要绞轮船,被称为官漕;江北实行人工绞滩或拉滩,主要绞拉木船,被称为民漕。
绞滩分船舶自绞、人力绞滩和机械绞滩三种方式。船舶自绞是将缆绳一端固定在船上的绞关上,另一端固定在岸边的石柱上,利用船舶自身的动力盘绞缆绳过滩;人力绞滩则是一群人像推磨一样带动缆绳施绞。一般每个绞关有10个手柄,一个手柄配八九个人。虽然绞一艘轮船可能需100多人,但绞关运用了杠杆原理,相比拉纤更省力也更安全;机械绞滩则是利用蒸汽机或内燃机动力,为过滩的船舶提供额外的辅助力量。后来,机械绞滩成为川江绞滩的主要方式。
新滩是山体滑坡形成的激流险滩,枯水季节时,在二三里的江面,有7米多高的落差,水头犹如从天而降。此时轮、木船下行,需要放滩。轮、木船上行,必定要绞滩。轮、木船无论上滩或下滩,都要拨载,大约要减轻五分之一的重量才行。过滩后,再把减下来的货物装回船上。若装载旅客,基本上要下船走过滩再上船。
船舶绞滩要遵守规则,不然则会出事。1942年2月,有艘轮船在三斗坪装运军人和伤员,因急于回川,军人和伤员不听船员劝阻,纷纷拥上轮船,乘客竟达900多人,严重超载。开航上驶20多公里后,轮船来到秭归青滩绞滩。船长请军人下船走一程,待船舶上滩后再返回船上,但无人理会,甚至还武力威胁船长。无奈,只好超载绞滩。施绞过程中,因轮船负荷太大,船体向左倾斜而侧翻,瞬间沉没,全船仅100人左右获救,800多人葬身江浪中。这起海难死亡人数之多,不仅川江,在中国内河航运史上也属罕见。
新中国成立前,川江流域土匪横行。土匪不仅抢劫停靠江畔过夜的木船,还混杂在纤夫滩夫中,成为滩霸恶霸。每年阳春三月,新滩水位抬升,上行木船往往把4条船的纤夫集中起来拉一条木船上滩,然后陆续把其他几条木船拉上滩,这样可节约过滩费。此时,滩霸就出来了,看到两船的纤夫合力拉滩,不管请没请当地滩夫绞滩,也要全额缴纳绞滩费。有的滩霸甚至动用武力强制收费,还带上了血债。
泄滩的水势与新滩截然相反,夏季需绞滩而冬季则无须操作。因此,为确保宜昌的货物能及时运达重庆,通常会采用分段运输的策略。夏季时,货物被卸载在新滩上游的小青滩,随后轮船迅速返回宜昌抢运更多货物,避免遭受敌机轰炸。待到冬季,当泄滩可安全通行时,上游的轮船则会从小青滩将货物重新装载,再运至重庆。
据统计,从1938年11月至1949年底,川江各绞滩站共施绞船只超过14万艘次,年均约1.1万艘次。
绞滩虽艰辛,滩夫收入相当可观
绞滩工作辛苦且危险,不过绞滩夫的工资也非常可观,每次绞船的纤夫可获5至7元的报酬。此外,绞滩站还会为滩夫提供三餐,通常是米饭和蔬菜,工作量特别大时,还会配酒肉。据父亲韩庆楚回忆,他在1952年1月的工资高达94元,这相当于一般工人一年的收入。
1952年,长江航务局重庆分局川江绞滩总站滩工发布收费细则,新泄两滩重载每吨收费1000元,空船每吨收费500元。其余各站,重载每吨收费800元,空船每吨收费400元,超载每吨收费200元。绞滩收费除部分留作绞滩站维护资金外,其余都作为滩夫的工资发放。
当客船穿行于川江时,两侧必须用帆布严密遮挡,以防旅客被激起的浪花弄湿。记得小时候,我从宜昌回秭归过年,乘坐的是夜间两点开的巴宜班轮。通常在清晨天亮之前,就会被一阵接一阵的呼喊声、机器声和浪涛声混合的嘈杂声吵醒,船身左右摇晃,仿佛随时可能翻滚,那便是客船正在绞滩。出于好奇,我跌跌撞撞走到圆形窗前,从巨浪奔涌的缝隙,观看滩夫和船员与大自然的生死搏斗。圆形窗比洗脸盆还小,位置高过我的头,要踮脚才能看到扑来的大浪。而在圆窗下,早已挤满看热闹的孩童们,有时站不稳,还倒成一堆。
新滩机械绞滩时,会有一艘小火轮在滩上,接过绞滩船的缆绳后下滩,再将缆绳递给被绞的轮船。被绞的轮船将缆绳绑在左前方,小火轮则绕到右后方,递上另一根缆绳并绑紧,进行顶推。通过这种方式,结合绞滩船的拉力、被绞船自身的努力以及小火轮的推力,被绞轮船才能成功上滩。
川江的第一个绞滩站设在石牌上游的水田角,从这里到重庆,共设有35个绞滩站和16个单行道。客船优先进行绞滩,货轮则需耐心排队,静观客船呼啸而过。
1998年5月,为满足三峡二期工程明渠汛期的通航需求,组建了三峡导流明渠绞滩站,开创了世界人工河流滩区实施绞滩助航的先河,大大缓解了临时船闸的通航压力。
万里长江第一滩,在奉节油榨碛绞滩站,距白帝城约7公里。“绞滩7号”1971年由上海船厂建造,最大负荷18吨,是一艘专业绞滩船。此滩属中枯水分流滩,具有滩口长、落差大和水流急的特点,高峰时每天施绞船舶达60艘次,每季施绞船舶总量超过3000艘。“绞滩7号”是绞滩技术发展的见证者,并记录了川江航道独特的集体记忆,因此被视为珍贵文物,永久收藏于航运博物馆。
如今,万吨巨轮悠然穿梭于三峡五级船闸之间,犹如巨龙腾空,自65米高程轻盈跃起,直指云霄之巅的175米,瞬间跨越了往昔需35个绞滩站方能企及的艰难旅程。船笛声声,诉说着过往的荣耀与沧桑,也赞美着现代科技的成就和伟大。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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