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油画背后的重庆往事

钟定强创作的油画《中秋夜》

张澜、邵力子、郭沫若等1945年8月28日在九龙坡机场迎接毛泽东主席。

□郑劲松

八十年前的重庆秋夜，晚风清凉，月光如银般流淌。一个宁静的小院，一丛芭蕉树下，周恩来、郭沫若与两位身着长衫的老人坐在石栏杆上。另一位长衫老人侧身而立，他美髯长须，头微微扬起，好像在对着月亮吟诵着诗句……

这是油画《中秋夜》所呈现的场景。油画作者是著名油画家、85岁高龄的西南大学美术学院的钟定强教授。钟教授介绍，这幅油画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某年中秋节前夕，画上坐着的人物从左至右分别是张澜、周恩来、邵力子和郭沫若，站立的是沈钧儒。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幅油画背后的历史故事。

“民主之家”的“光明在望”

“这幅画是否实景实情？”我在电话中询问钟教授。

“不是，是基于历史真实的艺术想象，那场景指的是‘民主之家’特园。画名‘中秋夜’也主要取其意境，并非画中人物在某个中秋夜同时在那儿出现。”钟教授说。

“上清寺有鲜特生的公馆，名叫特园，民主人士常在那儿聚会。1945年下半年以来，成为民主同盟的大本营。民盟主席张澜就是住在那儿的。特园很大，位于嘉陵江南岸，这儿后来由大家赠予‘民主之家’的称号。要叙述重庆的民主运动，特园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这段文字，来自画中人、曾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和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郭沫若先生的回忆《民主运动中的二三事》。

鲜特生，就是著名的民主人士鲜英，四川南充人。他既是画中左起第一人、中国民主同盟主席张澜的同乡，也是张澜的学生，还是四川军阀刘湘在成都陆军速成学堂时的同学，《新蜀报》主要创办者之一。1921年，鲜英先后任刘湘的总司令部行营参谋长兼重庆铜元局局长、第十师师长兼江巴卫戍总司令等职。1935年1月，鲜英、刘湘通过张澜与中共代表张曙时联系，参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部队驻防南充期间，鲜英协助张澜创办建华中学并兼任董事长。全面抗战爆发后，鲜英向进步青年发放护照并赠资，帮助他们奔赴延安。1939年，他辞去官职，寓居特园。

为“民主之家”取名的是董必武，郭沫若更是赋诗一首相赠：“嘉陵江头有一叟，银髯长可一尺九。其氏为鲜其名英，全力为民事奔走。以国为家家为国，家集人民之战友……如今民主见曙光，民主之家永不朽！”正是由于鲜英的特殊身份，周恩来、董必武等中共领导人常在这里会见各民主党派领袖和进步人士。所以，油画《中秋夜》刻画的历史场景，也就真实可信、亲切而自然。

史料记载，毛泽东到重庆谈判历时43天，其间曾三到特园，拜访住在这里的张澜和其他爱国民主人士，留下了一段党的统战佳话。

《毛主席重庆谈判的43天实录》记载，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主要住在张治中将军的桂园。到重庆的第三天，即1945年8月30日上午，毛泽东在桂园会见了柳亚子、沈钧儒、陈铭枢、王昆仑、黄炎培等名流，下午便到了不远处的特园拜访张澜，转达了朱德对老师的问候。张澜担心毛泽东的安全，表示不相信蒋介石有和平民主的诚意，是假戏。毛泽东说，我们就来一个假戏真做，让全国人民当观众，看出真假，分辨是非，这场戏就大有价值了。

毛泽东第二次到访特园是两天后的9月2日，和周恩来、王若飞出席张澜以中国民主同盟名义举行的宴会。毛泽东说：“这是‘民主之家’，我也回到家里来了。今天我们聚会‘民主之家’，今后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国。”宴会结束时，鲜英还拿出纪念册请毛泽东题词留念，并说出“道路尽管曲折，前途甚是光明”这句后来流传很广的名言。

关于这次会面，鲜英的七女儿鲜继根后来曾在香港《大公报》发表连载长文《敬爱的周总理在重庆“特园”》，文中首次披露了毛泽东在鲜英长女鲜继桢的纪念册上题词的事：“饭后，我们拿出纪念册，请主席题词。主席以他刚劲豪放的字体一挥而就，写了‘光明在望’四个金光闪闪的字。”文章还介绍，周恩来和中共代表团其他成员常去特园，此外各党派及无党派人士以及国民党高级将领等也常去参加活动。“当时董老给特园取了一个‘民主之家’的徽号，并由郭老题诗题字以记其胜。”

谈判中途的9月15日下午，毛泽东第三次到特园拜访张澜，这次在张澜卧室密谈三小时之久。正是这次密谈，张澜决定以致两党公开信的方式公布已达成的一些协议，以免蒋介石“不认账”。

毛泽东中秋节给卫兵送月饼

当年的中秋节是9月20日。此时，谈判已进入关键时期，虽是过节，但毛泽东这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先拜访了陈立夫、叶楚伧、程潜等国民党要员，再和周恩来、王若飞、董必武出席《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在李子坝举行的宴会。活动期间，毛泽东还为《大公报》职工写下了“为人民服务”的题词。

就在这一天，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收到中央来电。电文说，据西安情报，蒋介石密示所属：“目前……谈判，乃系窥测其要求与目的，以拖延时间，缓和国际视线，俾国军抓紧时机，迅速收复沦陷区中心城市。待国军控制所有战略据点、交通线，将寇军受降后，再以有利之优越军事形势与……作具体谈判。”

足见形势之严峻，但深入虎穴的共产党领袖依然表现沉着冷静。中国社科院研究员丁英顺曾在《红岩春秋》2020年第8期一篇文章中写道：蒋介石以安全保卫之名，指定宪兵司令张镇在毛泽东入住的桂园派驻特别警卫班，警卫人员将毛泽东的行程每天交送蒋介石。

毛泽东对国民党安排的警卫人员也和蔼谦虚，关怀备至。中秋节那天，毛泽东嘱咐随身警卫副官朱友学送给宪兵们一些月饼、香烟和酒肉等。朱友学将东西送到宪兵手中说：“毛主席说，大家辛苦了，这点东西表示一点意思。”10月11日上午，毛泽东赴九龙坡机场准备返回延安。在机场，秘书王炳南向毛泽东介绍送行人员，并特意指向正在远处担任警戒任务的警卫班班长李介新。李介新赶紧快步上前，立正敬礼，毛泽东主动与他握手，亲切地说：“这次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大家。”当晚，周恩来请全体警卫人员吃饭，并转送毛泽东特地带来的毛线和呢料，人手一份。士兵们私下交流说：“我们的长官很难见到，见到的对我们不是打就是骂。共产党的长官却对我们这么亲切。毛先生待人真是天下少有，将来的天下是毛先生的。”

油画中为啥没有出现毛泽东？

油画《中秋夜》为啥没有出现毛泽东主席呢？笔者问。

钟教授解释说，当年的中秋节那天，毛主席很忙，没有和画面上的几位民主人士会面，如果将毛主席画上去就不真实了。此外，周恩来进入画作，是因为他作为中共主要谈判代表在重庆有近八年时间，和民主人士及文化名流接触更多。何况抗战期间，另两次中秋节也与周恩来密切相关。

笔者在合川古圣寺陶行知纪念馆看到一段这样的记载：1940年9月16日中秋之夜，周恩来和邓颖超来到陶行知创办的育才小学，和孩子们一起过节。周恩来对学生们发表了激昂慷慨的演讲，他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建设新中国贡献力量……”师生们纷纷起立鼓掌。

另一个中秋节是1944年10月1日，由宋庆龄、郭沫若、张澜等在重庆发起并隆重举行邹韬奋追悼大会。在渝各界人士参加，郭沫若主祭，宋庆龄先生亲书“精诚爱国”四个大字悬挂祭坛正中。邹韬奋是著名新闻记者，也是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领导人之一，与周恩来结下了深厚友谊。1944年7月24日，邹韬奋因病逝世于上海。正在延安的周恩来闻听噩耗悲痛不已，立即向中央提议在延安召开追悼会、在《解放日报》发表追悼文章、中共中央致挽电。周恩来还请宋庆龄、黄炎培等人撰写追悼文章。邹韬奋在延安的追悼会原计划于11月1日举行，但由于战情变化，最终推迟到11月22日，这一天也正是“七君子事件”八周年纪念日。

油画上的其他人士，也与周恩来有着很深的友谊。

邵力子是国民党元老，早年在黄埔军校时就和周恩来共事，后来成为重庆谈判及解放战争后期国共谈判的国民党主要谈判成员之一。邵力子一生主张和平，与共产党交好，被誉为“和平老人”。

油画上站立的沈钧儒先生同样是周恩来的亲密朋友。1937年11月，沈钧儒到达重庆后，与周恩来取得了联系。1941年“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召开参政会，作为民主救国会参政员的沈钧儒抗议国民党发动“皖南事变”而拒绝出席。国共和谈破裂，周恩来返回延安，临行前把中共代表团在上海、南京、重庆三地办事处的住房委托中国民主同盟代管，并亲自把钥匙交给沈钧儒，沈钧儒毅然同意。国民党政府迁回南京后，沈钧儒住在上海，经常往返于宁沪之间，与周恩来保持密切联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当又一年的中秋明月照耀在曾经的“民主之家”特园，当如水的月光中，故事中的人物一一浮现，你就会觉得，“荣辱与共，肝胆相照”是那样的准确、生动而深刻。

(作者系西南大学档案馆副馆长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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