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澹安和他的朋友圈

陆澹安和他的朋友圈
2024年09月01日 14:01 北京晚报

上世纪七十年代,陆澹安(右)与其弟陆若严(上海文史馆馆员)在家门口交流

陆澹安自作诗书法

  管继平

  虽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局限,但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精彩。如果我们想了解一个时代的风尚,把握一个时代的特征,有时候仅需从一个人的研究入手,便可掌握所有。当然,这个人最好代表了一个领域或一个阶层,象征着一种水准或一种高度,这样,从他的交游,就能认识他的朋友圈,进而认识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人们常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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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文人陆澹安先生,就是民国时期极精彩的“一花一叶”。当我们欣赏他的墨迹手稿,读他的书信日记乃至小说弹词、年表影像等,就会发觉那个时代的文人生活居然如此丰富。他们看似四处奔波,有人甚至居无定所、业无定式,只要有才,自可随处尽情发挥。陆澹安艺兼多项,才贯二酉,他教书、办报、鬻字、写稿,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娱乐活动还一样不少。他经常是白天在学校里教国文,傍晚回到报馆写专栏,其间还和同室的朋友插科打诨,在谈笑间将报纸的编写任务完成,然后出门看戏、宵夜……这份潇洒,真是时代的产物,缺了那个土壤,就长不出那个花叶。作为集小说家、编辑家、书法家、教育家、编剧、诗人、学者等数家于一身的大文人,陆澹安早年经历之多、交游之广、涉猎之繁、创作之丰,今人恐难以企及。他二十二岁就为广益书局编辑消遣类杂志《上海》,自己也在报刊上发表小说,后来主编《侦探世界》《金钢钻报》等,所写小说如《落花流水》和“李飞探案系列”皆蜚声海内外;他还研究电影、戏曲,和洪深、严独鹤一同创办中华电影学校和中华电影公司;他又投身教育事业,和严独鹤一同创办大经中学,先后在同济大学、上海商学院、上海医学院等校任国文教授,在正始中学任校长……文人的十八般武艺,他几乎样样精通;凭借手中一支笔,他叱咤天下。昔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若以陆澹安来论,实在大谬。

  陆澹安手中的那支笔,除了写诗作文,还能作书。在当时的一班文人中,陆澹安之擅书绝对令人服膺,大凡报头题书、友朋题匾等,都少不了请他挥毫。郑逸梅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当年海上有一位活跃的书法家刘文玠(号天台山农)擅榜书和市招,某人请他于摩崖上题字,硕大无朋,刘文玠自感力怯,难以胜任,遂介绍陆澹安代为解难。只见陆磨墨盈斗,运肘挥毫,居然写得天骨开张,超凡绝俗。看来陆澹安不仅小楷精到,写起擘窠大字来,同样功力不凡。早在1926年,《金钢钻报》就刊有陆澹安的书法润例,该报创始人施济群在润例前写了一段小启:“老友澹庵(陆澹安早年名陆澹庵),写得一手好字,行楷篆书,色色精工,但要算隶书的功夫,下得最深,我眼见他足足写了二十多年的汉碑了。近来写隶的人极少。像澹庵这一手书法,在现代书家中,实在是不可多得……”

  也许是陆澹安才分太高、涉猎太广,他的书名完全被文名所掩。其实他的书法实践是卓有成就的,他精于汉隶,独擅楷法,线条挺拔,气息安和。其汉隶取法甚广,张迁、曹全、礼器、乙瑛、衡方以及西狭颂、三公山等均有研习,还一度将隶书的扁方结体改为长方,以求变化与突破。陆康说,祖父晚年的隶书更喜清灵柔美、重趣味一路;陆澹安则在一段跋语中写道:“曹景完碑于柔媚中见刚劲,在汉碑中别具一格,老来雅喜此,欲以医少时剑拔弩张之习。”从中亦可窥见他审美趣味的变化。其楷法脱胎于颜柳,基础纯正,法度森严,尤得柳字的清健与刚正。阅读影印版的两厚册《澹安日记》,皆以端庄秀雅的小楷写就,规矩整饬,虽略带台阁之风,但于粗细变化中遗貌取神,敦厚而毫无板滞,庄重又不失灵秀。隶、楷之外,陆澹安还留下大量翰墨手迹,有的是诗文存稿,有的是书信底稿,还有一些便条,蝇头般的行草书信手写来,逸笔草草,涂涂改改,更显文人的笔墨性情。他的尺牍体小行书,落笔清健随意,线条雅逸婀娜,字里行间兼有一股金石之气。此所谓“熟中见生”,功夫纯从学问中来,而此字外功,实为他人最难超越之处。

  在陆澹安的成长岁月里,有一位老师不得不说,那就是民立中学的国文老师孙警僧。陆澹安说:“余年十六时,学于吴江孙警僧师,师治桐城古文辞甚勤……”同窗中,就有后来的著名作家周瘦鹃。一次,孙警僧出题,让学生各作一诗一文,结果顾德明、周瘦鹃、陆澹安分获前三名。青少年时期的兴趣往往会影响一生,陆澹安在课余时间去豫园听书观剧,游园射虎,为此还时常“得笔墨及明信片”之类的奖励,这些爱好,无疑为他日后从文做足铺垫。中学毕业后,经孙警僧引荐,陆澹安加入了著名的文人团体南社,自此,“南社文人陆澹安”开启了他的文墨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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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知道陆澹安,是因为他改写的《啼笑因缘》《秋海棠》弹词一经传唱,红遍大江南北;加之陆澹安之前写过一些通俗小说,与“鸳鸯蝴蝶派”作家如严独鹤、平襟亚、范烟桥、秦瘦鸥、程小青等过从甚密,当时的评论家便将他归为“鸳鸯蝴蝶派”的一员。对此,陆澹安并不认可,他曾“顺水推舟”,以“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诗句加以解嘲。其实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他便将主要兴趣转到研究学问上,先后撰写了《庄子末议》《列子补注》,并在研习书法之余,对金石碑版、小说戏曲作详细考证。“躲进小楼成一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完成了《汉碑考》《隶释隶续补正》《汉碑通假异体例解》《古剧备检》《水浒研究》《说部卮言》等多种学术著作,还以一人之力,编就了《小说词语汇释》和《戏曲词语汇释》两部大词典,真可谓硕果累累。

  从通俗的“鸳蝴派”到文史的“考据派”,看似是个人兴趣的迁移,实际上也反映出陆澹安人生性情的转向。晚年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曾写下四首自题诗,其一云:“雅文原自俗文生,陋士无端别重轻。曲子稗官从我好,任他姗笑与讥评。”彰显了从己所好、非关雅俗的独然个性。

  这种独然个性,从他和文怀沙的交往细节就可以明显感受到。1954年,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了何心(陆澹安的笔名)的《水浒研究》,引发强烈反响。有评家在《文史哲》一九五五年九月号上发表《从胡适的“水浒传考证”到何心的“水浒研究”》一文,批判何心的“水浒研究”采用了胡适实用主义的“考证”方法和观点。该文洋洋洒洒近万言,正任编辑的文怀沙看到后,附寄给陆澹安,两次致书让他撰文反驳。尽管陆澹安认为对方的指斥毫无道理,但深感与之辩论不值当,这就好比途中遭遇一醉汉,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他两次函复均持“沉默是金”之主张。当时,国内的文化界正掀起批判胡适的浪潮,把《水浒研究》放在此大背景下“一锅煮”,所幸陆澹安有自己的判断,并未应战,没有落入难以脱身的政治泥淖。

  就学术问题探讨或批评,“和而不同”为最佳状态。胡适的《水浒传考证》非常出名,陆澹安的《水浒研究》踵武前贤,堪称“并美”,即使他对胡适的观点质疑,也只是学术上的纠驳。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一次偶然的机会,胡适在宴会上遇到了陆澹安的长女、在联合国档案部任职的陆祖芬。当他获知“何心”就是陆祖芬的父亲时,很高兴,对陆祖芬说:“如果与父亲写信时请转告,他在书中驳正我的四点意见,我基本都接受了。”对学术上的批评与探讨,胡适表现出豁达大度的胸襟和从善如流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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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海上报刊林立。一份报刊,就是一个平台,一群性情相近的文人会固守这个平台,呼朋引类,亦编亦写,诗词唱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朋友圈”。当年施济群创办《金钢钻报》时,请来严独鹤、陆澹安、朱大可、陆士谔、顾佛影、郑逸梅、范烟桥、陈蝶衣、周瘦鹃、程小青等一批文人,他们在报上开专栏、写评论、蹭热点、打笔仗,尽管合作时也会起争执或有不快,但并不影响朋友间的感情,过几日便可释怀。即便到了晚年,陆澹安与平襟亚、郑逸梅、朱大可等老友也定期相聚在襄阳公园闲聊叙旧,虽“相见亦无事”,然“不来忽忆君”,“友谊的小船”一直行驶了半个多世纪。

  若想了解陆澹安的朋友圈,日记、书信是最可靠的信息源。十余年前,由陆康主编的《澹安藏札》一书收录了徐卓呆、严独鹤、丁慕琴、范烟桥、邓散木、赵景深、聂绀弩、潘伯鹰、施蛰存等五十多位友朋故旧致陆澹安的书信,计一百六十余通,文人的交游活动,由此可见大略。有相当一部分写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其时正值《水浒研究》《小说词语汇释》等书出版,一些书信在探讨小说的细枝末节;到后来又逢暮年,身体和生活都进入“困难期”,书信中不乏抱病不出、购药不着、襄园不遇(襄阳公园)、手头不宽之类的话题……

  有几位苏州文友与陆澹安的关系颇亲近,如当年被称为苏州文化界“四老”的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蒋吟秋,加之长居海上的陶冷月、平襟亚、郑逸梅等都是苏州人,陆澹安也是苏州人,所以这个苏州人的“朋友圈”会更紧密些。说来这里也有一段趣闻,在坊间曾流传多种版本,从范烟桥、程小青、蒋吟秋致陆澹安的书信中,可见最接近事实的端倪。

  1964年5月3日,范烟桥收到陆澹安寄赠的《小说词语汇释》,写信道贺之余,又说“闻海上诸友又将雅集,为逸梅冷月称觞。一得来简,即与小青、瘦鹃、吟秋同来,良晤有期,不尽缕缕”。

  这次“雅集”,其实是沪苏两地的文友联合为周瘦鹃、郑逸梅、陶冷月称觞祝寿,因三人皆生于1895年,其时正好七十大寿,文友以祝寿的名义举行雅集,也属常事。范烟桥获邀后,非常期待,立刻与苏州的程小青、周瘦鹃、蒋吟秋商量,准备同来。程小青还特意给陆澹安写信,希望雅集尽量安排在周五至周日,因周一、周四有政协学习会,他与周瘦鹃、范烟桥、蒋吟秋在同一个小组,四人“若同时缺席,似不甚妥”。再者,那时“跨省”活动,不便也不舍得住旅馆,陆澹安位于溧阳路的住所相对宽敞,可腾出房间慷慨留宿,对此,蒋吟秋也在信中特地表示感谢。

  雅集于5月16日在上海新雅饭店如期举行,范烟桥、蒋吟秋因故缺席,除了三位“寿星”和陆澹安,参与者还有严独鹤、平襟亚、程小青、朱大可、管际安、徐碧波、丁慕琴、沈禹锺等,另有若干家属列席。众人拍了合影,留存至今。

  正是这张合影,引出一段“插曲”。据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忆》:原来朱大可、朱其石昆仲在与陈巨来的闲聊中,提到了沪苏两地的文友不日将举行雅集,陈巨来闻之当即表示自己与三公皆老友,也要参加,朱氏兄弟便将具体时间通知了陈。不料没过两天,朱其石忽又告陈,说周瘦鹃因事滞留于苏,无法来沪,活动取消,陈自然深信不疑。可是次年陈巨来偶然在陶冷月家闲坐,看到了桌板下的合影,才知三公的祝寿活动并未取消,只是自己被诓骗,心里很不爽。据陶冷月说,原来是周瘦鹃在得知陈巨来也要参加雅集时,遂表示陈乃“右字辈”(右派),“淮南归来之人”(农场劳动回来),不屑为伍,否则将退出“雅集”云云。筹办者只得妥协,虚晃一枪,将陈“踢”出圈……

  看来朋友圈里也并不尽是赏心乐事。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个中是非曲直已无法细究,也不必细究了,姑妄听之。但这不妨碍我们通过朋友圈,了解那批文人的经历,认识他们所处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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