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8月滚烫的阳光下,复旦大学江湾校区的月湖波光潋滟。从上海数学中心313室办公室望出去,湖水映着岸边的绿树碧草分外鲜艳。
在这间办公室里,一身浅蓝色衬衫的沈维孝正站在写满数字、公式的巨大黑板前长考。
这位不到50岁的数学家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是与合作者证明了“实Fatou猜想”这一被菲尔兹奖获得者斯梅尔列为“21世纪最重要的数学问题之一”的猜想。随后,在动力系统理论研究领域中,他取得了一系列深刻且富有原创性的成果。2009年,他以历届最年轻获奖者的身份获中国数学会陈省身数学奖,2021年,因在数学物理学领域的表现,他获得科学探索奖。
动力系统
周末周刊:说到数学,很多人都觉得高深。能否为我们科普一下您研究的领域——动力系统?
沈维孝:一句话概括,我们研究的是随着时间的变化,在各种因素作用下,系统会变成什么样子。举个例子:太阳、地球、月亮三个星体,相互之间的作用力是引力,它们之间的位置关系会有怎样的改变,会不会撞在一起,会不会受到干扰后产生特殊的周期变化,这本质上是一个数学问题。我研究的领域,就是由此出发的。
对于具体、复杂而艰深的问题,数学经常做的事情是加条件、考虑特殊情况,或者把问题简化、抽象出来。一般人可能认为,一简化就把问题变得平凡了。而把问题简化后变得有意义、不平凡,是数学要做的事。
周末周刊:许多科学家往往会遇到这样的疑问——“你研究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您会怎么回答?
沈维孝:不光普通人会问,有时候申请项目或答辩的时候,底下的专家也会问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不一定对,我的回答经常是:“为什么一定要有用?”
比如刚才说到的太阳、地球、月亮的“三体”问题,显然很有意义。但这个问题太难了,暂时做不出来。做不出来,不是就放弃不做了,而是要慢慢靠近这个目标。
不过,对项目评审专家我可以这么讲,对普通公众这么讲是不太负责任的做法。我大概会用更贴近生活的比方。
现实生活中所有事情都是随时间变化的,大家很关心的天气预报,其实也可以被认为是很重要的动力系统问题。如果知道这个系统的演化规律,并测量到初值,那么按照规律解个方程就知道答案了。但问题是,测量总是有一定的误差,且随着时间的拉长,小误差在演化过程中会不停地变大。长期的天气预报准确性不是很高,原因就在于相关动力系统的初值敏感性。我们研究动力系统,就是要想办法研究这些误差到底是怎么来的,有没有办法把误差减小。
当然,研究纯数学的人做的都是模型,通常不能立刻解决现实问题。我们整体上还是分析一些模型,希望这些模型可以有所帮助。
此山彼山
周末周刊:您曾说:“有些难题,经过一段时间思考后想出答案,某种意义上就像爬上了山顶,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进步。虽然,它可能只是个小山坡。”目前为止,您遇到的最高的一座山,当时是怎么登顶的?
沈维孝:那座山应该从我读博士说起。
做博士当然会选个题目,不管题目大小,也都会有一个终极目标。我说的“终极”,就是对它充满热情,脑子里一直关注着,为之努力,但也做好了这辈子做不出来的思想准备。
我当时的终极目标,就是证明“实Fatou猜想”——一个长期悬而未决的公开问题。经过7年的努力,有一天,我和伙伴还真把它做出来了,当时自己有点意外。因为,纯数学研究领域里,给自己设定的终极目标,一辈子做不出来是常态,是正常情况。
周末周刊: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契机?
沈维孝:这个方向是很多同行关心的,也有很多很有名的数学家作出了贡献。当时有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同时进入这个领域,大家相互之间都有所促进。
总体而言,还是这个问题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如果整体的数学研究水平没有发展到一定阶段,有些问题可能就是解决不了的。
其实,数学研究领域,我们的目标并不是要解决哪个猜想。“证明某某猜想”只是方便公众更直观地了解研究进展到哪个阶段了。其实,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发展出一套可以解决某一类问题的工具。学界内部也有一种普遍认知:你发展的工具能解决大家不能解决的猜想,这个工具就是有用的。
周末周刊:终极目标实现了,是不是要设立新的终极目标?
沈维孝:那当然。接下来我就开始研究一维动力系统的统计性质。这个问题更技术性一些,这个方向上也已经发表了一些很好的论文,但整体上离最终的目标还有距离。
这座“山”和前一座“山”不一样的地方是,它更加复杂,里面的小问题很多。选择它的原因也包括我身份的转变。我原来是博士、博士后,后来变成老师,还要带学生,适合找一个里面小问题很多的方向,带着学生一起来学习、研究。
灵光一现
周末周刊:有一部讲述科学家的电影《奥本海默》,用各种光影碰撞的画面表现科学家的思考、探索和认知。我们一直很好奇:数学家思考时,脑海中的景象是怎样的?
沈维孝:其实和普通人解数学题一样。
白天,脑子里不停地做逻辑推理,个别时候也有灵光一现的情况。所谓的“灵光一现”,大多是发现一个新的角度,把解决别的问题的工具拿过来解决这个问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有时候晚上做梦也会梦到数学问题。
周末周刊:数学科学一直在不断发展中。在您看来,数学未来的发展方向是怎样的?人工智能是否是最大的一个变量?
沈维孝:我觉得数学已经分得非常细了,现在大概已经很少有哪个人能精研所有的数学分支,一般都只能选一个方向,今后大家的知识面可能相对都比较窄。没有一个总体的发展方向,这是数学发展到的一定阶段,据我的水平,看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个现状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人工智能肯定会改变一些东西。比如,我们可以不停地和ChatGPT对话,它至少可以帮你找到一些文献。以前要学什么东西找不到,现在就找ChatGPT。
人工智能的计算速度也很快,到适当的时候,数学研究的方式很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想法还是由人类来提供,中间要做一些计算,人工智能可能很快就能帮你算出来,马上就能知道你的想法能不能行得通。
周末周刊:现在有个说法:所有科学的终极,都将凭借强大的算力来解决。对此您认同吗?
沈维孝:想法还是很重要的,把一个想法明确地表达出来,让别人能听懂,这个过程就是研究的过程。如果想法已经确定了、成熟了,只是要实践上跑一遍,当然可以交给电脑去做。但是,拿出这个想法,和别人交流,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道人工智能可以有什么帮助,因此也看不到人工智能有替代人类的可能。我觉得,想法是最核心的。
他山之石
周末周刊:您16岁就入读中科大数学系。“天才少年”的光环,对您的成长带来怎样的影响?
沈维孝:其实,我只是比别人早一年上学,在中科大上的是普通班。班上29个同学,有4个16岁,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数学学习上,我是有些天赋的。中学前没有接受过任何专门竞赛训练,在初中取得全国初中数学联赛安徽赛区一等奖,高中时在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中获安徽省一等奖。
因此,我被选拔进了全国数学冬令营。当时这个冬令营的规模只有80多个人,个个都是高手。结果,跟我住同一个宿舍的同学参加国际奥赛拿了两块金牌,我却拿了几个倒数,成绩并不理想。我心里很不服气。这也是后来我高考填报志愿最终选了数学系的原因之一。
周末周刊:您从中科大毕业后,在日本东京大学获得理学博士学位,随后到英国华威大学工作。如何适应各国高校不同的科研氛围?
沈维孝:我去日本的时候是1996年,当时中日两国的经济水平有较大差距,我去了之后发现东大的条件好太多。中科大的老师都没有办公室,东大的研究生有共用的办公室、公用电脑,资源很丰富。
在日本,我在学习方面没有任何不适应,日本跟中国的教法差不多。但有一件事情我印象很深。在中国,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延毕普遍被认为是一件耻辱的事。但在日本,研究生延毕比比皆是,稀松平常,没人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当时,有个学生硕士延毕了,我疑惑这个人是不是不行。但他延毕后又考上了博士,研究也做得很好。我后来发现,研究方向不一样,有的方向就是需要多花点时间,这跟做得好不好没有关系。
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很大。它给我的启示是,人不能每一步都追求达到利益最大化,做事情得要认真地做,不要事事追求结果。不追求速度,有时候反而会更快。
周末周刊:您后来怎么会从日本去了英国?
沈维孝:英国华威大学当时在这个方向上有一个很有名的教授范斯特林。当时我将博士论文投稿到一家期刊,他就是那个期刊的主编。我投稿两周后,巴西召开了一个动力系统领域的国际会议,范斯特林教授作大会报告。我当时是学生,没有机会去现场,就在网上了解情况,没想到看到他作报告时介绍了我的研究。后来,我的论文顺利发表了,我和范斯特林教授也成了同事。实Fatou猜想的问题,就是我们和另一个同事一起解决的。
范斯特林教授比我年长15岁左右。他的团队组织能力非常强。当时写基金申请、论文介绍,在具体的数学表述之前,他要求我写一段话,讲一讲大概的思路,我当时觉得写不出来。他说他来试试,拿起键盘就敲,写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前面提到,数学现在越来越细分。可以说是范斯特林教授教会我怎样更好地向同行介绍自己的工作,如何把重要性和价值表述出来,说服需要说服的人。不少人可能会回避这个问题,但是这个能力很重要。在中国,在现在,对年轻人来讲尤其重要。
当然,在这件事情上花太多时间肯定不行。但是应该认识到,在学科细分的前提下,写这样的东西,其实是把自己的“小切口”放到大框架下审视,也是一个获得深入认知、拓展研究视野的机会。为什么写不出来、写不好,没法讲给别人听?可能就是你还没想清楚。
心照不宣
周末周刊:您后来回到中科大工作,一度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2015年作为领军人才引进到复旦,成为上海数学中心第一位全职首席教授。这些工作变动又是如何发生的?
沈维孝:我从英国回国是2004年,那时候国内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而我已经在国外待了8年,很想回国。回到母校时我29岁,马上从博士后成为正教授。但遗憾的是,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有点难。
作为教授,要参与学院的管理,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有些不适应。后来,新加坡国立大学找到我,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机会。新加坡是以华人为主的国际化城市,我想去那里看看他们的数学学院是怎么运行的。
在新加坡,我养成了作为老师的一个很重要的习惯,那就是编写自己的讲义。
在新加坡,每门基础课都有大纲,大纲里的内容都是要讲的。但与此同时,每位老师肯定有自己认为重要的内容和自己觉得最合理的顺序。因此,每个人教课都是自己写讲义,把讲义发给学生的。我觉得这方法挺好,学生的反映也不错。
如果要比较日本、英国和新加坡,我觉得相对科研机制,文化上的差异可能更大。新加坡以华人居多,很多时候我可以理解他们在想什么。
但在新加坡,我也一直有回来的打算。一个重要原因是我的两个小孩要上学了,我不想加入新加坡国籍,也不想拿绿卡。我觉得让孩子们回国接受教育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周末周刊:上海数学中心哪些地方吸引了您,让您最终决定来到这里?
沈维孝:复旦大学数学系在全国的声誉是极好的。上海数学中心当时也确实给了我一张很好的合同,没有几年要发表多少论文的要求,是一个很国际化的合同。
其实,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尽可能把研究方向发展好,最好再引进几位高水平人才,培养人才梯队,让这个方向可以一直在国内、国际上有一定的话语权……这些合同上不会写、没有量化的内容,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目标。
静心为学
周末周刊:您曾对学生说过,做数学要静下心来,年轻人花10年时间钻研数学,不去计较得失,不是件吃亏的事。但如果研究陷入困顿阻碍、生活面对柴米油盐,如何做到“静心做学问”?
沈维孝:我觉得,如果你决定了做一件事,那就好好地去做。
比如说,这几年读研究生,那就好好地读研究生,不要到第二年的时候就着急找工作。决定读博士,那就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
结果有可能不理想,没有人能保证100%的好,但是那又怎么样?我记得上大学时看过一本书,讲怎么打消焦虑。我很认同其中一段话:“想想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果最坏的结果都能接受,那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不需要焦虑。”
读书和做事一样,要心无旁骛,如果一直犹豫那就不要做,既然已经决定做了,那就要认认真真做。人检查自己认不认真很容易:看看每天是不是做了点事,比如做研究或者学习,每天是不是掌握了一点新的东西。这样积累下去,结果一般总是好的。万一不好,最坏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周末周刊:您在繁重的科研任务之外,分出不少精力教学生。在教学的过程中,您收获了什么?
沈维孝:我给本科生上“实变函数”和“复变函数”两门课。当老师,主要是思考怎么把自己掌握的东西讲给别人听,在这个过程中,可以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对写论文也有好处。
比如,上大学的时候有门课我考了很高分,但是中间有些东西还是忽略了。现在轮到自己要教,就不能忽略,忽略了会被学生“逮住”。
有一次,有个学生问了一道高数习题。我知道可以做,好像跟我的研究还有关系,我还经常用那个结果,但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跟学生讲。后来我的一个同事告诉我大学生能懂的证明方法,用高数课本上的知识就已经足够了。显然,那个知识点我之前就忽略了。下一次如果遇到相关情况,我就可以按照这个方式表达了。
周末周刊:您觉得现在的学生和当年的自己有什么一样和不一样的地方吗?
沈维孝:我觉得现在的学生接触的东西更多了,知识面更广了。有一部分学生会自己去找很高深的书看,这是我想不到的。我布置做两道题目,他们会把这两道题做到让我想象不到的地步。
比如,我上的课里有个荣誉课程,每周6节课,其中4节课是我讲的,2节课由学生讲,一般会给学生题目和基本材料。比如我会写个大致的方向给他们,但是哪个东西要证明需要学生自己补。我的期待是他们把我给他们的几页纸讲完就可以了。有一次,有个学生翻到了很古老的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把那个内容讲了一遍,那是我都不太知道的东西。
周末周刊:您听到时是不是很惊喜?
沈维孝:他愿意学习这件事情是要鼓励的,但是路子走得有点偏,毕竟这是基础课,他找了很古老的偏门论文在那里讲,所以我没有现场鼓励。这是我的态度。
周末周刊:您除了教学生知识和培养他们的科研能力之外,还想教给他们什么?
沈维孝:我的学生肯定都是非常出色的学生,但是科研这东西总有不确定性,学生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主要还得靠他们自己去修行。
研究生经常要跟我汇报工作,这一周汇报哪个地方卡住了,我会提示一下怎么做,下一周来还在同样的地方卡住,我就会严厉批评。学习总要有所进步,停在同一个地方是我不能接受的。
沈维孝
中国科学院院士,上海数学中心副主任、首席教授,复旦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副院长、教授,新基石研究员,相辉学者。长期从事基础数学中动力系统理论的研究。
栏目主编:龚丹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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