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邯郸日报
李延军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
对人世间可望不可及的纯真爱情,只能感慨与回味的不止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在他的这篇《感甄赋》里,对魂牵梦绕欲爱不能的女神甄宓,咏叹得更是肝肠寸断,杜鹃泣血,令人感到的是一汩汩锥心蚀骨般的痛!
这位美若天仙般的甄宓,是邯郸邺城的一位美丽红颜,当时就盛传“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美名远扬的她,一出生就极富传奇色彩,有人说她是洛神转世,夜半更深常有天神为她加盖玉衣。铁嘴相面博士刘良说她:“此女贵乃不可言。”十多岁她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才华与志向,当兄弟姊妹爬上阁楼陶醉于街头马戏的精彩时,她却说:“此岂女人之所观邪?”当她这个年龄段的少女飞针走线醉心于女红手工时,她却痴迷于摆弄男孩子们的笔墨纸砚,并对哥哥的冷嘲热讽,颇不以为然,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观点:“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当天下大乱,有钱世家无不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大发横财之际,她却劝诫母亲:“今世乱而多买宝物,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又左右皆饥乏,不如以谷振给亲族邻里,广为恩惠也。”二哥不幸早丧,嫂子年轻守寡,还要抚养未成年的侄子,甄宓多次劝说对嫂子严苛的母亲要“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
但美貌与贤淑同乱世相逢,犹如梅花遭遇冰雪寒霜,难免被武力与权势劫持。甄宓先被嫁于财大气粗权倾四方的袁绍次子袁熙为妻,成为乱世岁月装点王侯将相深宅大院的一名深闺弃妇,后又被曹操大军刀枪劫获,成为五官中郎将曹丕寒光利刃下的战利品。任凭甄宓与年少的曹植,曾有过多少千般思恋万般缠绵,均无力抵抗专制暴力的霸道与蛮横,最终被“痴立落剑”的曹丕一见钟情,挟持到了他的龙榻春闱之内。
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甄宓,做不成曹植爱情王国里的依人小鸟,就努力做一名专制帝王后宫里的称职嫔妃。作为曹丕的首席夫人,对一时受宠的妃子,甄宓劝诫她们勿骄自勉,对遭受冷落的妃子,抚慰她们自珍自爱,打起精神,还不时为丈夫的嫔妃子嗣队伍建设建言献策,曾一再劝曹丕“广求淑媛,以丰继嗣”,曹氏帝业方能香火不断。对曾失宠的任氏,非但不落井下石,反而念叨任氏的好处,称赞她是“乡党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甄宓已把一个女人的尊严弃之如敝履,以期换取一个专制帝王的欢心。对一个视美女为玩偶与生育机器的专制帝王而言,无疑是痴人说梦,枉费了心机。
做不成一个帝王欢心的宠妃,就竭力做一个恪守妇道的贞节孝妇。当婆婆卞夫人随军远征关中时,曾生病逗留于孟津,甄宓听说后担心得昼夜泣涕。即使已有人告诉她卞夫人病已痊愈,她依然不信,说:“夫人在家,故疾每动,辄历时,今疾便差,何速也?此欲慰我意耳!”直到收到卞夫人的亲笔来信,甄宓才彻底放下心来。第二年正月大军还邺时,甄宓迫不及待地前去看望卞夫人,婆媳相见,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卞夫人嗟叹曰:“此真孝妇也!”
太祖二十一年,儿子曹睿、女儿东乡公主跟卞夫人随军东征,甄宓因病滞留邺城。一年后大军归来时,甄宓却春光满面地前去迎接。母子分别如此之久,甄宓脸上看不出盼子心切形容憔悴的丝毫痕迹,反而容光焕发。卞夫人甚为纳闷,甄宓却说,孩子有夫人呵护照料,“我当何忧!”一世红颜甄宓,贤淑明理,可见一斑。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贤淑明理、贞节孝妇,在一手遮天的专制帝王眼里根本无足轻重。在美女如云的森森宫廷深处,当年袁府“痴立落剑”时的柔情蜜意,早已时过境迁,被曹丕抛之九霄云外。在曹丕登基后的漫长九个月里,甄宓等来的不是曹丕那纸众望所归的皇后委任状,而是一尊置之于死地的鸩毒。甄宓饮鸩自尽的樱桃小口,还被刽子手用粗糠塞得严严实实,如花容颜也被头发盖得密不透风。对曹植“相煎何太急”的曹丕,对甄宓歹毒得更是无以复加,让她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有口难辩,无处伸冤,无脸见鬼!
专制历史的风雪如此冷酷,再坚韧的梅花,也妄想置身其外!一代洛神红颜,就这样香消玉殒,冤魂不散!还好,史书为我们记住了这位邺城女儿,文弱无力的曹植把知己红颜镌刻在了心里,写在了《感甄赋》中。面对这位绝世红颜,不知谁该为之蒙羞汗颜?
甄宓的苦,也许在其同龄人蔡文姬眼里,仅是小菜一碟庸人自扰式的富贵之恙。至少她锦衣玉食生活无忧,爱与不爱只关乎精神层面痛痒,皇后不皇后也只与权力大小牵扯,至少还有痴情的曹植,为之写下那篇千古流传的《感甄赋》,而自己大半生一直活在惶惶不可终日的风雨飘摇之中。可怜的文姬,命如乱世飘蓬,任兵灾裹挟,一生三嫁,流落番邦十二载,羯膻作味,毡裘为裳,骨肉分离,泣血归汉。其终生惊魂不安,灵魂无依,受尽兵燹离乱之苦,是一株名副其实受尽风雪摧残的残梅败柳!
文姬生在官宦世家,父亲蔡邕虽为当世文豪,文学、书法造诣无双,但其一生性情耿介,不与权贵同流合污,备受把持朝纲的宦官集团打击排挤,仕途一波三折,十分坎坷,甚至被一度流放朔方,郁郁寡欢,晚年才被大佬董卓奉为上宾,一日连升三级,三日周历三台,拜中郎将,封高阳侯。但好景不长,在董卓专权倒行逆施被吕布诛杀之后,蔡邕因同情董卓而被王允囚死狱中。
有这样一位仕途坎坷命运多舛的父亲,给予文姬的幸福时光非常有限,除了继承家族的文学基因与才华外,更多的是比父亲更为坎坷的悲苦命运。文姬第一次远嫁河东卫仲道,不到一年光阴,卫仲道咯血而死,未留下一儿半女。被卫家当成扫帚星,“克死丈夫”的替罪羊,受尽嫌弃冷落,文姬只好回家寡居。
董卓死后,其余部李傕、郭汜攻入长安,大肆报复,天下大乱,兵灾连绵,羌胡番兵乘火打劫,烧杀掳掠。失去丈夫与父亲庇荫的文姬,沦为难民,被番兵掳掠,受尽鞭笞凌辱,一代红颜佳人成为待宰羔羊。“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其状惨不忍睹。在被番兵如牛羊般驱赶,前往朔漠的三千里漫漫徙途中,“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九死一生辗转流亡的文姬,最终落脚南匈奴,有幸成为左贤王的战利品,并为其生下二子。
别奢求爱与不爱了,文姬能在“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的死人堆里活出来,已是上天的恩赐了!
在匈奴十二载寄人篱下,“毡裘为裳”“羯膻为味”,也许还不是文姬的最苦。“俗殊心异”“嗜欲不同”,对这位才情横溢立志续写汉书的汉家女子而言,才是其无以言状的最大精神孤独。“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文姬的千般离愁,万般别恨,漫天肆虐的朔风狂沙听不懂,只能夜夜对着塞外那轮孤月,伴着幽怨的羌笛,向一行行南归的雁阵哭诉。
文姬又是幸运的。她的悲鸣,她的乡愁,被吟诵“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邺下文人集团领袖——曹操用心听到了。天下文人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文学救了文姬一劫。一生钟情文学的曹操,感恩恩师蔡邕之博学教诲,怜惜文姬一代才女之不幸遭遇,不惜以汉家残破的半壁江山为后盾,恩威并施,重金赎回文姬,但文姬的两个骨肉至亲的儿子,无奈撇在了大漠。
在归乡与儿女亲情之间,文姬再次遭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折磨。归汉后虽再嫁屯田都尉董祀,但曾经沧海的文姬,整日陷于自艾自怨之中不能自拔。不料董祀又犯重罪被处以死刑,数九寒天之中,一代红颜才女又不惜于满堂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面前,蓬首跣足向曹操求情,曹操终被文姬的悲惨命运再动恻隐之心,赦免了董祀死罪。
从此心力交瘁的文姬看破红尘,与董祀双双隐居山林僻野,消失于人们视野之外。只有她那留存于世的《胡笳十八拍》和《悲愤诗》,还在邺城的废墟中诉说着这位汉家女子的非凡文采,以及一代红颜比其才华更为著名的惨淡人生!
生于乱世的甄宓与文姬,无疑是古都邺城“驿外断桥边”那株“寂寞开无主”的飘摇梅枝!至于甄宓的美貌与贤淑,文姬的文采与文化贡献,以及曹操使其归汉的重大政治意义,那是骚客、政客们关心与津津乐道的事儿,应该与甄宓和文姬个人命运的悲惨无关宏旨!
美貌与铁血专制相逢已是悲哀,何况是生于乱世的红颜!凭谁问,乱世佳人谁人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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