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青蛙叫了

梅子涵:青蛙叫了
2024年07月17日 14:41 东方网

转自:新民晚报

青蛙还在叫着,我还在池塘里游成黑逗号。

有一只青蛙叫了,接着又有一只也发出声音。第一只声音高,很洋溢;第二只低弱、细弱,像是不好意思地答应着爱情。也有可能还是一只儿童青蛙,稚嫩地跟着大人青蛙学习唱青蛙歌,朗读青蛙课文。

田野离得远了,偶尔听见青蛙叫,田野竟然像在窗外。正下着小雨,正是夜晚,灰蒙的心情也青蛙起来,有呱呱的叫声,有青蛙跳,活泼许多。长大的人、变老的人,经常会管不住腿地往从前的路上奔去、走去,脚步声“咚咚咚”,长成了青蛙的蝌蚪,经常还是蝌蚪,扭啊扭啊,像一个可爱的黑逗号。我是常常变成黑逗号的,一个人游着玩。

青蛙叫、鸟叫都是语言很难描述透的,“呱呱”哪里能把青蛙的叫声说确切,它只是一个常见音,是一个大概,因为“大概”也就够了,“特征”都是大概的,大概的动听,大概的亲切,大概的美妙,都足以令人喜悦、雀跃。普通人,要求不高,只希望窗外还有一两只青蛙,还飞着鸟,就大概可能游回自己的蝌蚪池塘,或者也飞起来,停落在眼睛看着的那根树枝上,搭一个不让别人看见的鸟窝,躲自己的迷藏,没人抓得住你,自己也不抓自己,心里笑成一团。

我小时候到体育场旁的河边钓鱼,四周是小块田野,几声青蛙叫,电线杆上的麻雀声,四周越发静悄悄,我便安安静静站立半天,浮标动与不动,都是我快乐的课外下午。从来没有钓到一条大鱼,所以我在岁月中、成长中,都是小鱼游动,没有可以张开的大嘴。

这一高一低的声音,相继歇会儿,又相继再起。害羞、稚嫩的总跟着洋溢的,洋溢的一圈一圈荡起,害羞的似乎情愿贴着草丛,埋住脸。高的稍稍伏下时,低的就稍稍腾起些,争取迭起。雨点从上面滴到下面,滴不破它们的迭起与动听的平常和声。我的这种描述也很平常,我是一个只喜欢写出简单句子的作文作家,不学习胡哨花样,所以打分的时候不要太严格。小孩子读我的作文,不要在句子下划线,因为你划的可能是简单句,缺少“理论”上的美,如果你非要划,我也高兴,但是我不会给你打分。高分低分都不一定是未来的分,慢慢写,边长大边写,不是专写考试作文,写作文并不是考试,写文学也不是考试,是如同青蛙叫几声,鸟儿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是自己张开音囊和翅膀,是很好玩的生命庄重,是郑重其事的。

我又想起来,很多年前下乡到农场砖瓦厂,第一晚听见的也是青蛙叫,那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四面八方。

我们同校的七个男生躺在各自的床铺上,是那般的讨论:

“你们认为有一万只青蛙在叫吗?”

“怎么可能正好是整数呢?应该是数千数万只。”

“有田有河的地方都有青蛙,我们学校旁边的河里有很多蝌蚪,我抓了养在瓶子里。”

“如果瓶子很大,它们会变成青蛙跳出来吗?”

“操场上也有青蛙,有一次我在训练起跑,枪声一响,旁边一只青蛙吓得跳起来,杨老师说,青蛙可以练习跨栏!”这话是我说的,杨老师是田径队教练。

……

如此说着,青蛙继续叫得无边无际,床铺上渐渐静了,无人再说话,好像都睡着了,第一天的路途有些累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青蛙会一直叫到天亮吗?后来我也睡着了。

那是我们正式离开学校的第一个浪漫主义夜晚。我们的“新青年”诗。

透进新蚊帐的月光落在我的新枕头上。

后来我们便开始劳动。没有几天,就已成为了会劳动的人,但是不再说青蛙的叫声。

不再说不久之前的校园、课堂,蝌蚪变成青蛙从瓶子里跳出来。四周田野边,成片的芦苇割倒,一把火烧成灰烬,我们都会喊几句漫无边际的远方口号,挖泥、烧砖,毕竟是最真切的内容,从天明到黑夜,天天,年年。

其实心里尚有很多幼稚和天真,青蛙叫,麻雀飞,蚱蜢一跳飞回童年窗台,但是必须藏住,假装成熟,不会指着海滨的飞鸟说“海鸥”“海鸥”,奔跑着劳动,大口喘气,精力不安排抒情时刻。

我们总是在不恰当的路口,放下真实的年龄包,今天为了明天,明明还是今天,却以为已经是明天,长大几乎都提前了,没有人再为青蛙叫声、蟋蟀叫声、蚱蜢从草尖跳到草尖举行讨论会,不用主持人。真天真,真烂漫,都是傻话连篇,诗意待在栗子壳里不爆开。一旦有人主持,有了麦克风,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就要抹点儿风油精了。

我们七个同校男生分在不同的七个宿舍、各种工种,好像再没有同时端着搪瓷碗一起吃饭。这个喜欢唱歌,那个喜欢下棋,乒乓球打得乒乒乓乓,我练习写文学。每天形而下地度过,形而上地瞭望,再然后是,他们一个个都先后离开了农场,回到没有四面八方青蛙叫声的上海,我还在乡下。一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也乘上摆渡船渡过黄浦江,回去了,考取大学。

我的大学有两个湖,湖边总有青蛙声。我在这儿当了老师,给大学生讲文学童话。我的课堂里常常有“青蛙”叫声,小蝌蚪找妈妈,汤姆索亚们说傻话,变大变小的兔子,风把一个家园完整刮起,到另一个地方完整放下,小蜘蛛帮助胆小怕死的猪光彩夺目……坐在下面的年轻“青蛙”们心想这哪是他们应该听的故事,他们早就是深刻的人了。一直到后来,他们当了老师,当了父母,吟诵着“春风若有怜老意,可否许我再少年”的时候,才恍然识破了从前的肤浅,心愿着返回“永无岛”的彼得潘课堂。可是怎么返得回呢?正是返不回,才会写出这样的童话。童话是永恒的心愿,所以值得相信和追慕。

我和我的那几个浪漫主义夜晚的同学很久以后才见到,坐在一张桌前说话、吃饭,没有提起那个夜晚的青蛙讨论,谁还能记得住呢?我的目光挨个移动过他们的神情,唱歌的、下棋的,乒乓球打得乒乒乓乓的,竟然个个还是搭挂了些从前的天真,有些滑稽,有很多可爱,人终究不会走一路卸一路,打开箱子,角落里一定有从前的物件。

青蛙还在叫着,我还在池塘里游成黑逗号。(梅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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