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地时间7月1日,阿尔巴尼亚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和诗人、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得主、诺奖热门候选人伊斯玛依尔·卡达莱逝世,享年88岁。
本文节选自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黄荭的随笔集《一种文学生活》。黄荭为卡达莱作品《雨鼓》中文版译者,在这篇对谈中,黄荭分享了她与卡达莱作品的结缘与思考。
诸婧琦:谈一谈您和卡达莱的缘起吧!《雨鼓》的原文是阿尔巴尼亚语,而您是从法语转译的,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黄荭:最初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曹洁打电话给我,说出版社买了三本伊斯玛依尔·卡达莱的书,有一本想找我译。我知道卡达莱是2005年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的得主,之前读过他的几本书,挺喜欢《错宴》和《谁带回了杜伦迪娜》,但因为忙,我说还是不翻了吧。曹洁说,我先把书寄过去给你看看,你再决定吧。翻了翻书后,卡达莱复调的叙事天才吸引了我,于是,几个月后,我犹豫再三还是签了翻译合同。
诸婧琦:您觉得卡达莱的作品,从文学性或艺术性上来讲它的核心魅力何在?您如何理解卡达莱作品中对战争的思考、对专制的拷问?这是否与他个人的政治主张有关系?
黄荭:我觉得卡达莱作品的核心魅力或许在于他是用小说去重写历史,用历史来警示现在和未来。这和卡达莱是历史专业出身有关,正是这个原因,他的小说常常散发出一种野史和民间传说的讽喻意味,仿佛那才是被正史篡改、遗忘、湮灭的真相。正如布克国际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约翰 • 凯里所说:“卡达莱是在阿尔巴尼亚文学、历史、民俗学、政治学等各领域都留下印记的作家。他描绘了一种完整的文化,继承了荷马史诗的叙事传统。”《石头城纪事》《是谁带走了杜伦迪娜》《错宴》《梦幻宫殿》《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都是虚构,又都仿佛是历史,仿佛是现实,仿佛是我们无力摆脱的宿命和魔咒。虽然卡达莱1990年就去国别乡到了法国,创作题材也纵横开阖,从苏丹的奥斯曼帝国到法老时代的埃及王国,但他的关注点似乎一直都是集权统治下的阿尔巴尼亚。“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卡达莱如是说。抵抗命运,也抵抗遗忘。那只高高飞翔的“山鹰”似乎一直未曾离去,它在故乡的土地山川上盘旋,“啄食记忆的腐尸”。
诸婧琦:能否给我们简单描述一下卡达莱的创作风格?您在译作的过程中,是否对这种风格在另一种语境里的表达和传承有过缺憾?比如有哪些方面是中文无法传达的。
黄荭:我不懂阿尔巴尼亚语,所以我无法想象卡达莱用阿尔巴尼亚语创作的作品本来的样子,我翻译的《雨鼓》是从法译本转译过来的,有很多关于奥斯曼帝国军队的编制方面的术语非常难译,因为法文译者是根据土耳其语的发音把一些单词音译成了法语,这些词是词典里查不到的,要还原成土耳其语,找会土耳其语的人解释才能弄明白。我当时就是找了一个在加拿大魁北克读博士的原籍土耳其的法国朋友帮忙的(真的是全球化的典型例子),我列出来的专名词汇表就有A4纸整整7页。而且这本书里的人物很多,名字也很奇怪,所以我隔一段时间就会搞不清楚谁是谁,这和现实生活中我的严重脸盲或许有关。
诸婧琦:具体到《雨鼓》这个作品,其中哪个情节给您印象最深刻?
黄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军需总管给史官讲穆拉德汗苏丹被谋杀篡位的故事,讲得那么逼真,逼真得让史官都不敢听,不敢信,但那个故事从此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斯坎德培夜袭奥斯曼帝国军队的营地时,史官在一片混乱中躲到了坑道里,“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既不在地面上,也不在帐篷里,更不在书桌前。一处乌有之乡,一个真正的法外之地,游离于人世和帝国之外。或许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深入思考他永远不敢写的事情:科索沃战役的真相。”我觉得这个史官的身上,应该有卡达莱自己的影子,史官之于历史,就如同作家之于小说,真相和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一起,都埋葬在那里,然后被忘却,然后被记起。
诸婧琦:《雨鼓》中设计了好几对矛盾的叙事视角,比如将领和军官,士兵与俘虏,嫔妃与太监等等,您觉得卡达莱这样做是想说明什么呢?
黄荭:运用复调手法的作家很多,不止卡达莱一个,但我个人还蛮喜欢《雨鼓》的叙事手法的,战争本来就是大场面,两军对垒,各有各的计谋,各有各的手段,战斗和军营里(城堡里)的日常生活,有前方战士浴血奋战,也有留在帐篷里的随军家眷百无聊赖,卡达莱是在用360度无死角的叙事手法来为读者再现一段(可能真实)的历史。从天上的苍鹰新月,到地下的呢喃叹息,从远处的山峦叠嶂到眼前的珍馐美馔,从踌躇满志到意冷心灰,酝酿了这么久,都是为了最后的那场雨和随之而来的“鼓声”,这鼓声就如丧钟,它为谁而鸣?
我想这就是卡达莱想要告诉读者的。
诸婧琦:能否用一句话推荐下卡达莱的《雨鼓》?或介绍下它主要传达的内在价值。
黄荭:奥斯曼帝国没有征服阿尔巴尼亚,但《雨鼓》征服了读者。历史不是要告诉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要告诉我们,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诸婧琦:在您看来,卡达莱在西方世界赢得如此之大的尊重和推崇的原因是什么?
黄荭:他属于阿尔巴尼亚,但他也属于世界。他的作品所涉及的问题是超越历史、超越种族、超越国界的,更何况他还有讲故事的天分和文字之美。
诸婧琦:卡达莱的作品通常是隐晦的,在阿尔巴尼亚国内和西方,往往有不同的解读。在中国,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境遇?
黄荭:我觉得也不是太隐晦,懂点历史和时事就可以看到他作品的机心。文本解读的空间越大,它所承载的信息和思想就越丰富。卡达莱作品这几年被批量(浙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译介过来,并受到读者的喜爱,这就说明,中国读者懂他的作品,懂他的语境和讽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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