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廊坊日报
苏东坡的“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让我脑补得骨肉丰满。我猜，此刻苏老先生的心情定是妙不可言的；他口中的光似泼，未必如实，但暖风挟带着艾蒿的香气扑鼻而来定是作不了假的。
田野里疯跑着长大的孩子，哪个没有体会过啊？
春雨几度，艾芽拔开头顶的老干叶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拽住阳光的绳索，麻利又霸道，悄无声息地吐叶、分蘖；春风像吹了口仙气，“噗”地那么一下，就进入了拔节的序曲，势头猛得摁也摁不住，像潮水漫卷，转眼间漫山遍野的艾蒿就在风里摇头晃脑起来，“风来蒿艾气如薰”的意境来了，那风不急也不徐，像水又像酒，时而缠绵，时而爽利，吹在身上让人香喷喷的晕乎乎的，薰得人麻酥酥的，一直酥到骨头里。那个叫一个舒坦！
《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味苦、无毒、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等，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故又被称为“医草”。这上好的药草，在沂蒙山区却不是稀罕物儿。农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不顾那婆娑的好模样，割得豪放又大气，左手一捆艾叶，右手一把镰刀，连叶带茎地收割，甚至连根也扯了出来──艾叶是割回家当引柴火的、熏蚊虫的、熬洗澡水的……一捆一捆地摁进筐里，担在肩头。钩担晃晃，筐头悠悠，远山如画，鸟雀高唱，一路欢欣，一路香。
民谚说，清明插柳，端午上艾。
我的老家，端午节的清晨，总有一束或粗或细的艾叶风姿绰约地斜插于农人的屋檐下，墨绿的叶子慵懒地微卷着，夏日的热风一吹，翻起银白的叶背，像极了二八佳人白眼轻翻的娇嗔，幽幽一点香气和着暑气飘飘摇摇地钻进鼻孔里，灵魂顿时出了窍。
插完艾，母亲将艾叶精挑细拣一番，老叶用来熬水洗澡，美其名曰驱虫祛病。洗澡时，母亲看不惯我慢腾腾轻飘飘的样子，撂下正包着的粽子，把手搁围裙上利索的一抹一擦，三下五除二地将我摁到大盆里，一通揉搓，把我搓揉得鬼哭狼嚎，“仔细你的皮”的恐惧从头至尾──母亲从小下地干活，手劲儿奇大，我再怕也只得乖乖就范，直被搓得浑身通红，像被拔了毛的小鸡仔。
剩下的老叶还能缝荷包，花花绿绿的碎布，填上艾叶，缝成桃形、心形、葫芦形……洗完澡的小女孩儿将荷包挂在脖子上，满胡同撒欢，香气撒一路，颇有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意味。
剩下的嫩艾尖更有用武之地。濯洗干净后，在开水里焯一下，打成糊，加入配好的面粉和玉米粉，和成团，十指翻飞间，一个个碧玉般的窝头迤逦出场，左顾右盼，意味深长。搁笼屉上蒸二十分钟，敞锅盖的刹那，心情一下雀跃起来──那诱人的色泽哟！那玲珑的身姿哟！哪扑鼻的香气哟！怎舍得下口哟！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厨房一时清新如雨后的田野。
艾叶尖在母亲手中不断花样翻新。开水里放进芽尖，再磕上一个鸡蛋，筷子搅动间，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就诞生了，汤如碧，蛋如玉，叶如黛，望之垂涎三尺。或加入瘦肉、枸杞，煮开后配以佐料，就是一份别致的野菜汤。也可以用辣椒炝锅，撒上火腿丝、嫩艾梗，大火脆炒，保证让你回味无穷、毕生难忘……
以至于现在每说起端午,那一瞬间的出神和震动，总染着艾叶的幽香和无尽的口水。
“端午时节草萋萋，野艾茸茸淡着衣。无意争颜呈媚态，芳名自有庶民知。”晨练路上偶遇老妇推着满满一车艾叶，沿街叫卖，悠长的声音从街头响至巷尾。街上人来人往，真正驻足停留的人却寥寥无几。
神情寥落的妇人看到我停在车子旁，赶忙招呼道：“快端午了，买一把艾叶吧，能驱邪保平安的。”
我买了几把，问道：“可以微信支付吗？”妇人歉意地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支付宝可以吗？”妇人窘迫地答道：“你说的那些，俺都不会，俺……俺不经常来城里卖东西。”
我翻遍全身，翻出五十元钱。她把身上黑布包里的零钱哗啦一下都倒出来，尴尬地说：“钱不够，你等等，我去给你找零钱”。
老妇人从对街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着些许歉意：“让你等久了，买的人少，钱不松快。”她又低声自语道：“现在端午谁还有工夫采艾叶啊，唉！乡下大门屋门上插艾叶的也不多喽，城里的高级门更是连个插艾叶的地方也没有，现在不时兴了……”
当我再回头，老妇人孤单的背影已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艾叶的香气不再馥郁，那个挂着艾叶荷包满胡同疯跑的女孩已过不惑，发狠般将买回的艾叶固执地挂满了窗户、阳台和厨房；将吱哇乱叫的儿子摁进了卫生间的澡盆，澡盆里艾叶的幽香袅袅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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