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响水桥的街上

□罗光毅

响水桥，是重庆渝中区下半城的一条街，往北走就是热闹的十八梯景区，往南跨过解放西路，就可以看见长江了，街不长，二百来米，一条普普通通的街。

可就是这么一条普通的街，不同的人会走出不同的感觉。对游人来说，响水桥只是通往景区的一段过道，过了就过了，能记住的是十八梯的热闹和景点，至于曾经路过的响水桥，可以忽略不计，也没必要记住。但对生活中与之有关联的人来说，走过了，路过了，总是有些感慨的。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从解放西路拐进响水桥的街口，就感觉那拐弯处不单纯是一个拐弯处，更像是一个时空和另一个时空的切入点，一旦脚步迈进去，就会将人带进远去的旧日时光。

走进街口，看见长滨大厦，这是十八梯景区改造中响水桥唯一保存下来的建筑，里面还住着一些响水桥的原住民，他们是我的老街坊，也是我不时想去看看和拜访的理由。

（一） 大杂院

走在响水桥的街上，往事如风，吹开了我的记忆闸门。

响水桥街不长，门牌号数不多，从头数到尾，只有二十几号，街上有几个院子，更多的是单家独户的居民；街上的商业网点屈指可数，街的上口有一家很小的副食品商店，卖一些居家所用的油盐酱醋等，街的下口有一个卖烧饼的店铺，街的中间曾有过一家生产油桶的小厂，后来搬走了。

卖烧饼的店铺，就在街口进来不远的地方，在周边的街区都是有名的。说是店铺，其实就是在门外放置一个用大油桶改制的烤饼灶，开店的夫妇很会做生意，把一个烧饼一两粮票三分钱的小买卖做得四平八稳，滋滋润润地养活着一家几口人。但凡从街上经过，离店老远，就能闻到烧饼的麦香，还有烧饼上葱花和芝麻的香味。几十年过去，我仍然记得那个让我惦记的味儿。

烧饼店铺的后面，有一个二楼一底的院子，墙外不知是何年何月用黄色涂料粉刷过，从布满灰尘的墙面上依稀看得出黄色来，因而这栋楼就有了一个很贴切的名字：黄房子。

黄房子是我的生命交响曲。我生于斯，长于斯，楼里楼外有我童年蹒跚的脚步，房前屋后有我青春期的热情和澎湃，还有我人到中年命运多舛的无奈。

怀念黄房子，怀念黄房子大杂院一样的平民生活。

黄房子是一个大杂院，住着十余户人家，有两户湖南人，其余的是四川人和重庆人。多户人家共用一个公共厨房、一个水龙头和一个厕所，家家户户的欢乐都在一个水龙头里流动，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在一个厨房里煮着；烟熏火燎的日子，锅碗瓢盆的磕碰，湖南菜和重庆菜的交流，熟悉的味道，不用问，就知道是哪一家在炒菜了，和睦的邻里，快乐着一天一天的时光。多年相处下来，哪家是啥状况全都知根知底，就连谁家有些什么亲戚朋友，全院子都知道。亲戚来访时，主人不在家，院子里的邻居都会热情地帮着招呼，又是递凳，又是递水，还陪着说话，直到主人家回来。

（二） 邻居们

大杂院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是极为普通的人家，大家生活在一个大杂院里，过着普通人家的普通生活。岁月在平平淡淡的日子上掠过，看似波澜不惊，却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时候，我喜欢听楼上的宋孃孃讲故事。宋孃孃抽着烟，喝着沱茶，把重庆掌故和三教九流的传说讲得头头是道，大杂院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她的听众。她讲述的朝天门外金竹寺的传说，至今仍沉淀在我的记忆里。

会功夫的张伯伯，不时来我家和父亲喝点小酒，喝到兴致高昂时，总会有惊人的表现，拿手好戏就是运起气功将条凳猛地往头上一磕，条凳从中断裂，这铁头功夫好生了得，只是可怜了我家好生生的条凳。

楼下住着慈祥的华妈妈。她是湖南人，喜欢喝茶，茶水喝淡后，她用筷子把茶叶挑出来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吃掉，这一独特的养生习惯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

（三） 小伙伴

生活在大杂院里，最能记起的还是儿时的伙伴，特别是想到大家的一个个绰号时，不禁哑然失笑，又倍感亲切。

楼上洪家两兄弟因为剃过白沙（光头），孩儿们就给哥哥取了绰号“大白沙”，弟弟的绰号叫“小白沙”。隔壁周家三兄弟中的老二，大热天里在外面玩得口渴，冲回家抱起茶壶就喝，咕噜咕噜几口茶水下肚，才发觉喝进去的是烫茶水，等他从医院回来后，小伙伴们就说他傻得可爱，送他一个“二傻子”的绰号，等到二傻子的绰号喊顺口了，顺带就把“大傻子”和“三傻子”的绰号送给了他的哥哥和弟弟。

那时候，全院子的孩儿们喊别人的绰号喊得非常顺口和自然，被喊的孩子也听得顺心和自然。一个院子里，孩儿们基本上都有自己的绰号，这些绰号是那个时代的生活痕迹，至今不能忘怀。

（四） 水乐园

继续往前走，来到响水桥街的中段，临街一排围挡吸引了我，一家银行即将闪亮登场。记忆里闪出来的是，这儿曾经有过一家生产油桶的小厂。孩儿时代，这家厂的门外，临街的空坝上，重重叠叠地堆满了油桶。孩子们不关心这家小厂的生产和经营，关心的是这些满街堆放的油桶给他们带来的快乐时光。

响水桥地理位置有点低，从南纪门往储奇门方向一抹斜坡下来，到了响水桥街口就逐渐平缓，夏天里，总会有几场大暴雨光临这里。住在这条街的孩儿们，盼着大暴雨来临就像期待过节一样热切。

乌云密布，一场大暴雨来临。铺天盖地的暴雨裹挟着树叶和街面的泥沙，还有被狂风吹落的杂物，从高处的中兴路往低处的南纪门、再往更低处的解放西路奔涌而来，泥沙、树叶和吹折的树枝以及各种杂物，迅速堵塞了公路和街面的排水口，雨水漫进响水桥的街里，雨水深的地方足有尺余。街道上堆放的油桶，有的被冲倒了，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性急的男孩，不待雨停下来，赤裸着上身就冲进雨水里，手里拿着早就预备好的木条，直奔漂浮在街面上的油桶而去。

孩儿们爬上油桶，用木条奋力划水，油桶就开始前进或者后退。刹那间，响水桥整个街面就变成了孩儿们的水上乐园，划着、碰撞着，被撞下水去，翻身爬上油桶，又开始下一次的碰撞。更有身手敏捷的大孩儿，站立在油桶上，用双脚使劲儿蹬动着油桶，身躯有节奏地摆动着，油桶在他们双脚的操控下，忽而向前冲去，忽而又向后倒退，就像一个个杂技演员在表演。

这场只有响水桥仅有的雨中盛景，随着大暴雨的退去和排水口的疏浚而结束了。

脚步还在慢慢地走动，思绪却风吹云卷一般翻动跳跃着，不连贯、不成规则地闪出，一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又跳了出来。就这样走着，就这样想着，我用了一生也没有走出响水桥这条不长的街。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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