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迪与杜甫:梅花唱和 往事重现

裴迪与杜甫:梅花唱和 往事重现
2024年03月14日 18:23 北京日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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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知道裴迪,往往因为他早年和王维的唱和。当时裴迪与王维、崔兴宗等在终南山隐居,王维居辋川别业,裴迪与之浮舟往来,弹琴赋诗,于鹿柴、华子岗、孟城坳、竹里馆、辛夷坞等二十处景点各有题咏。后集二人所作为《辋川集》,盛唐的山水,因此多了一份充满禅意与友谊的写真。裴迪的其他交游,相比之下,并不引人注意,而他存世的诗作也极少,《全唐诗》里只留下29首。

其实,裴迪与杜甫也曾来往,还引出一首关于梅花的绝唱。

此时对雪遥相忆

唐上元元年(760),王维的弟弟王缙为蜀州刺史,裴迪跟着他来到蜀州,依为从事。裴迪入蜀时,杜甫已卜居浣花溪畔的草堂,因相距不远,二人开始频繁唱和,新津寺、四安寺等地,也留下了他们出游的身影。上元元年岁末,裴迪在蜀州东亭送客时,看到早开的梅花,触景生情,寄了一首诗给杜甫,表达对故人的思念,杜甫见后深受感动,和诗一首作答。杜诗标题为《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相忆”是裴迪的心意,“见寄”为杜甫自道,他收到了这首如信一般的诗,同最开始的“和”字一起,明确交代写作的缘起。当然,也让我们知道,裴迪曾在送别他人时看到梅花,想起朋友,写过这样一首散佚在历史烟尘里的诗。

裴迪原诗今不可得,我们先看杜甫的唱和: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前四句是杜甫拟想裴迪作诗时的情景。蜀州东亭为唐时官府宴客处,据方志载,以梅花和菱花烟柳为胜。东亭让人联想到东阁,那是南朝梁时在扬州为幕僚的何逊曾经在的地方,于是今日见早梅而起兴寄诗的裴迪,便是当年逢梅开而作《咏早梅》的何逊。身份的相似、地名的相似,将眼前友人所赠的梅花诗,引向了记忆中经典的咏梅诗。然而相似处并不仅在于此,且看何逊之诗: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何诗的核心命意是“惊时”,尤其体现在“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一联中。此处用了两个典故,汉武帝的陈皇后恃宠而骄,终以见弃,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听闻来自蜀中临邛的司马相如擅辞赋,遂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故“朝洒长门泣”言思妇感伤年华老去之悲;“夕驻临邛杯”,则言游子罢饮而思家。而杜诗之后的两联:“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其中的“伤岁暮”即“惊时”,“朝夕催人自白头”即“朝洒长门泣”的才人伤老之悲感,“若为看去乱乡愁”即“夕驻临邛杯”般游子漂泊之乡愁。

不仅命意相同,杜诗在语词的使用上,亦有意与何诗构成一种对应。何诗第二联“映雪拟寒开”句,杜甫则悬想裴迪“此时对雪遥相忆”,与何诗构成在语词上的呼应。结合“衔霜当路发”,可知何诗中的“雪”乃真正的积雪,但裴迪所对之“雪”到底是积雪还是雪白的梅花?裴诗不存,我们无从寻找证据。但从稍后张籍《成都曲》中“新雨山头荔枝熟”一句可知,唐时成都的气候竟炎热到可以种荔枝,则蜀州冬天下雪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所以,杜诗此处的“雪”,应是暗喻雪白的梅花。对裴迪眼前当有梅花如雪的想象,牵引着杜甫进入记忆里何逊诗中与花交映的白雪。另一个逝去的文学世界,就这样被召唤出来,与现实世界中两地的相忆交织在一起。“遥”字跨越的不仅是空间,也有时间,勾连起想象中真实的雪,与真实中想象的雪。

“朝夕催人自白头”里的“朝夕”,袭取“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两句首字组合而成,并有出蓝之妙。因为“朝洒”“夕驻”,似乎给人以仅在朝、夕两个时刻悲泣之感,而“朝夕”合用,则自朝至夕绵绵不绝,无一刻不在催人白头之意,其惊时伤老,触目惊心的感怀,也远较何诗为甚。

垂垂一树倍惊心

杜诗与何诗在命意与刻画层面,亦是有所不同。这一增一减,尤能见诗人的手眼高低。

在命意上,于何诗的惊时、伤老、怀乡之外,杜诗灌注了深厚友情的内涵。所谓“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写裴迪客中送客,逢梅得诗的情境,“可自由”实是“不自由”,在反问中,以谈话的口吻,寓无穷婉曲相思之意。而“幸不折来伤岁暮”亦不着痕迹地化用了典故。陆凯《赠范晔》中,偶逢北上的驿使,仓促之间无法准备礼物,只得就手边方便,折一枝江南的梅花,赠予远方友人。诗说的很客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而杜甫此处说“幸不折来”,一者为之后的“伤岁暮”蓄势,更显曲折跌宕;一者有反用前人典故的用心,裴杜二人之间的情谊,即使未曾折梅相赠,也被勾勒得更加深沉。古诗十九首“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的感慨,指向“但感别经时”的情怀。而且奇树华滋,仍然“路远莫致之”,折下的花枝,也没有送到远方。这正可与裴迪、杜甫此处不赠而赠的深情对看。

前人标举“幸不”一句,“全不粘住梅花,然非梅花莫敢当也”,认为暗映早梅,“婉折如意,往复尽情”,最耐咀嚼。这种遗貌取神、寓咏物于叙事的写法,启发了杜甫之后的很多诗人。如宋祁写落花,“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强调的便是落花的精神格调,而不是具体某种花的形态如何。“回风舞”是屈原“悲回风之摇蕙”成辞的借用,“半面妆”则从“徐娘虽老,犹尚多情”的典故中化出,用梁武帝时好化半面妆的徐妃故事,突出百花虽谢,仍不失其开时之艳丽的情调。

于刻画层面,杜诗减少了对梅花的描写。何诗中,“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临风台”四句都是对梅花开放姿态的细致描摹,杜诗却仅用一句状梅花之开放,节省下来的笔墨,重心都转向由梅花开放而引发的复杂浓烈的情感。即使“江边一树垂垂发”,重心也不在梅花开放后静止的姿态:“垂垂发”者,写出梅花繁盛茂密、梅枝柔细长垂的样子,更说的是梅花即将或逐渐开放,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垂垂”本就有“渐渐”的意思。于是“垂垂”又引发人“垂垂老矣”的联想,暗中蕴含催人白头之意,延伸出忧戚的神色,后一句对自家草堂早梅“朝夕催人自白头”的嗔怪、喟叹,也就无理而妙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拈出“江边一树垂垂发”句,认为能“一语道着”,是咏物真切鲜明而能给人感发的典范,信然。

相比之下,林逋写梅花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紧扣香色摹拟,景态虽佳,总不免屑屑求工的吃力,花背后的人,也似乎只是远远地静态的观看,少了一点如杜甫此处既是说花,又像说人的苍然吐气的风骨与深情。从深情无理而论,这首早梅诗还可以与李商隐对读。某年初冬在扶风县的路边看到早梅,他泫然欲泣,“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倒是嫌花开太早,虽有亭亭艳姿、袅袅幽香,却终非其时,亦不得其地。早早地开在路边,又有谁看呢?伤心人别有怀抱,诗人好作痴情语,均可见一斑。

要言之,杜甫此诗虽脱化自何逊《咏早梅》,并在命意和语词上与之构成一种密切的互文,然而重心已经出现了偏移。何诗中自然的客观描摹和主观感受并重,而杜诗的重心则明显偏向一种浸润了伦理情感的人文世界,诗人在这种情感及其诗性表达中慰藉、安顿了自己忧伤愁苦的心灵。而且,这首因友人相忆寄赠而唱和的诗,也一定慰藉、安顿了它的第一位读者的心。或者可以说,杜甫写给裴迪的这首梅花诗里,梅花只是背景,动人诗兴的关键词还是岁暮、乡愁、相忆、白头,天地之间,风尘昏暗,这一抹垂垂的亮色,更加慰心复惊心。此时是上元元年末,次年蜀中乱起,人事多变,杜甫被迫在阆州、梓州之间游荡了很久,连成都的草堂都回不去了。不知他是否还会想起,这一树垂垂欲发的梅花?

诚之以动人

单从诗艺的层面说,杜甫与何逊之间,诗人和诗歌之间的相互关联、继承和影响,给我们有益的启示或许是:创造不是完全抛弃传统,而应建立在跟经典复杂的对话关系上。记忆中的古典知识,与情感触发下的今事相互缠绕,又各自生发,既获得思想、情感和美学上的承续积淀,又融入当下真实的感受。诗歌因此在周而复始之中,用想象叹息着构筑出超越庸凡、擦拭混沌的事物,并和它互为倚靠,在日常的奔流中幸存,具有惹人联想、涵泳不尽的内涵,与感通身世、丰沛撼人的力量。诗人的才分高下,正在他与传统的这种真诚而富有创造性的对话中体现。英国诗人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的教诲,大意当即如是。

当然,凡能写出一首好诗的人,其习诗必久,积累必厚,其才情必富,感情必真,其平生所作,必远较我们今日所见如此而多。杜甫如是,裴迪犹如是。人生有命,因为与王维的交游,我们在《辋川集》中看到了裴迪心目中的山水清韵,“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这样雅淡潇洒的好诗,近乎永恒,每一读到,都不能不让人珍惜。人生不幸,勤为诗如裴迪者,连杜甫都说他“知君苦思缘诗瘦,大向交游万事慵”,诗作散佚湮没的实在太多。至少这一首激发杜甫无限感慨的《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便没有留存下来,连诗题也只能从杜诗题目推测。但我们相信,其中蕴涵的深情厚谊,与相忆寄赠的风姿神态,便是一首最好的诗,也一定如第一位读者杜甫和诗中的梅花一样,意绪千端、衷肠百结而真诚动人,在语言含义与修辞效果之外影响着我们。

裴迪生卒年不详,关中人,一说河东人。《辋川集》中,王维屡称“裴秀才迪”,可见天宝年间尚未进士及第。《旧唐书·王维传》中称裴为王维的“道友”,维笃信佛教,裴迪可能亦为佛教信徒。辋川绝句之外,裴迪今日所留存诗歌,题咏地点不是青龙寺,便是感化寺,昙兴上人、昙壁上人、操禅师等方外之人,都是他的好友。入蜀之后,与杜甫的交游,也多在梵宫丛林。“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便是上元二年,即这首梅花诗唱和之后不久,杜甫登上新津四安寺钟楼寄给裴迪的诗。所对雪峰,正是草堂绝句中“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胜景。此时裴迪身在何地?或仍在蜀中,或已随卸任蜀州刺史、回朝任职的王缙,又回到了长安。这是从王维上元二年五月四日替弟弟写的《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中推测的。

大历才子钱起有《裴迪书斋玩月之作》一诗,“夜来诗酒兴,月满谢公楼。影闭重门静,寒生独树秋。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今夕遥天末,清光几处愁”。或许,这个惬意又略带忧愁的秋月夜,行踪飘忽难考的裴迪,留下了他在诗歌里最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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