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遗言:泡菜坛子该加水了

母亲的最后遗言:泡菜坛子该加水了
2024年01月30日 02:10 重庆晨报

□刘凡君

重庆黄家垭口很多。七星岗有黄家垭口,茶园也有黄家垭口。据说,忠县、巫溪等地也有。我要讲的是江北的黄家垭口。黄家垭口位于原长安公司办公大楼对面。准确地说,是在“丁”字路口那段方圆不到一公里的弹丸之地。

岁月流逝,带不走长安人对黄家垭口沧桑风雨的一片怀念。在人们心中,黄家垭口永远是长安人生命摇篮里的“解放碑”……

(一)

黄家垭口是长安人的解放碑

相传,明末清初有一黄姓大户人家,听说此处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举家从唐家沱迁到此地。

过去,垭口右侧有一条七弯八拐的小巷,巷里有酒肆、商店。每逢关饷之时,到垭口酒肆、商店的人就多了,于是,垭口才有了一丝活气。

1949年底,黄家垭口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一些房子,粮站、照相馆、饭店、百货店、副食品店和水果摊样样齐全。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黄家垭口热闹非凡。那时,凡是有工厂的地方,都配有工矿贸易商店。长安厂很大,除黄家垭口外,勤俭村、胜利村、劳动村、黄泥村等都配有商店。

那时,到市中心不方便,没有大桥。要过江,只能去江北城、陈家馆、刘家台乘过河船。不过江,就上黄家垭口,大人小娃走在一起,上街看热闹。穿了新衣服,在家不自在,上一趟黄家垭口去“现宝”。

20世纪80年代,黄家垭口大兴土木,原来的那些低矮平房全都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但昔日熙熙攘攘的景象却没有了,一到双休日,长安人便涌向观音桥和解放碑去购物、打望,甚至连昔日荒凉的五里店也成了火热的地点,黄家垭口瞬间便成了被人遗忘的地方。

(二)

每晚唐酒馆偏偏倒倒走出酒客

唐酒馆在黄家垭口巷子中间。老板姓唐,安岳人。店堂不大,有三四张桌子,但生意出奇地好。酒馆卖的品种很多,烧腊、花生米、红烧大肠、豆腐干等是酒客们非常喜欢的下酒菜。

这里的酒客分为三类,一类是下苦力的石匠、挑挑匠。每天下午,做活做累了,他们便邀三喊四约在一起,到唐酒馆喝二两。天气热,酒馆没有风扇,就脱了衣服干。大家打起光胴胴,喝得二昏昏的,然后打着酒嗝,相互骂骂咧咧离开酒馆;另一类酒客大都是长安厂的老酒鬼,出了名的是李酒罐。一下班,他要先在酒桌旁一坐,要二两烧酒,一碟花生米。看见门口有熟人过,便叫“来喝两口,来嘛来嘛,又不要你出酒钱。唐老板,拿酒杯来”。李酒罐喊张三,张三又喊李四,一张桌子很快就坐满了一圈人。从晚上六点喝到十点,一结账,包包却没钱,不要紧,先赊到,关饷时一齐结。每天晚上,从唐酒馆出来的酒客,没有几个不是偏偏倒倒的。

第三类酒客是酒馆的过客。关了饷,要打牙祭,买一个猪耳朵或切一坨槽头肉带回去。家里来客人,没有好酒菜,也到酒馆买点下酒菜。我父亲喜欢喝酒,但不习惯坐在酒馆喝,于是就买了菜,打二两酒回家独饮。

唐酒馆的酒,是好喝的是“五加皮”。每逢过年过节,酒馆的“五加皮”销得很快。平时,大人喝酒,娃儿好奇,趁老汉不注意,用筷头儿蘸酒,放进嘴一抿,辣得直叫。“五加皮”好喝,像喝糖开水,那时的我就和许多娃儿一样,常盼过年,就想喝一口“五加皮”。

(三)

一群人围着看补锅就像看演出

“杨卖面”在路边。右边紧挨一家副食商店,左边是水果摊。

“杨卖面”的特色是红汤面。骨头汤熬得好,红油海椒辣;蒜泥冲人,胡椒提味。上等筒子水面,扑粉少,丢在锅里不浑汤。虽店铺不大,生意却非常红火。

那时的长安人工资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还有钱到外面下馆子?吃八分钱一碗的“杨卖面”就像开洋荤。因此,去“杨卖面”的常客,大都是单身职工,一人吃饭,全家不饿。

每天早上,“杨卖面”门口就打涌堂。交八分钱,撕一张票,拿一双筷子,慢慢地等。好不容易排拢了,就眼睁睁看厨师打作料,下面,挑面。骨头汤舀少了,心头不高兴;挑进碗里的面,又被挑了出来,心头也不高兴;眼看一碗冒耸耸的,又被别人端走,心头更不高兴。交了票,端了面,又没座位,干脆就蹲在门口慢慢吃,拿筷子的手幺拇指跷得高高的,一副斯文的样子。这时,最希望看见有熟人路过。多远,就热情地打招呼,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下馆子吃面,炫耀一番,显示自己包里有几文钱。

对一般家庭而言,能吃上“杨卖面”的机会不多。除非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生病了。躺在医院病恹恹的,父母着急,问“幺儿,你想吃点啥子嘛?”娃儿道“想吃‘杨卖面’”。于是,老汉就赶快拿个盅盅到“杨卖面”端一碗,还特别提醒厨师:“多打点汤嘛,让娃儿多吃一口。”吃了面,娃儿的心愿了结,病也仿佛好多了;二是过生日。吃肉很困难,连鸡蛋也吃不上。娃儿过生日的唯一要求,就是想吃一碗“杨卖面”。记得我的一位同学过生日,老汉给了一角钱,于是就约了两个同学到“杨卖面”吃面。一碗面三个人吃,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生日过了,同学的友情也增强了。大家约定,下次谁过生,还去搭伙吃。

我那时下乡在农村,每次回家,母亲都要叫我去“杨卖面”端碗面回来,母亲舍不得吃,叫我一个人吃。那情那景,终生难忘,一碗面条,寄托了母亲无限的爱子之情。

周补锅在湘江豆花馆旁边租了一间矮小的平房,什么时候搬到黄家垭口的不得而知。

每天早上,周补锅就把摊摊摆在湘江豆花馆上面的一块空地里。那时,家里的锑锅、铁锅烧破了,舍不得扔,于是就拿到周补锅这儿来补。

补锅分两种,一种是冷补锅,即用铝皮、铆钉补;一种是热补锅,即用铁水补。

周补锅的老婆扯风箱,炉子烧红了,铁水烧化了,周补锅在一块棉布上撒上沙灰,将铁水舀到棉布块上,然后快速递到锅儿沿口下,一贴,火红的铁水从洞口冒出。这时,周补锅右手将一圆布棉团往铁水上一按,再来回擦两下,顿时,冒一股青烟。完后,再用砂石打磨光滑,用手一摸,没有毛刺,锅就补好了。

每天,补锅的人多,看的人也多。尤其是晚上,吃了晚饭没事干,就逛到黄家垭口,一群人围着看补锅。这时,炉子烧得红红的。随着风箱“扑哧扑哧”的节奏,一闪一闪的红光照耀在人们的脸上。

(四)

母亲的遗言与泡菜坛有关

长安人有些不明白,为何把豆花馆取名为“湘江”。

豆花馆位于黄家垭口十字路口。下马路,走一条小道,左手边,再下五步梯坎,就是享誉江北的湘江豆花馆。

门上几个招牌字毫不醒目。字迹模糊,也非名人大家所题。店铺是木门,店内不大,干净,置三五张桌子。厨房正对店门,敞亮。进门的右手边是收银台兼出菜的地方。

那时,每当放学回家,路过豆花馆,总见店内宾客满座,闹哄哄的,吆喝声、划拳声、争吵声,声声入耳。豆花的香味穿过人声鼎沸的人群,直扑鼻腔,令呼吸停止,心旷神怡!

豆花令人羡慕。每到中午时分,人们幺五幺六叫上一碗米饭,一碗豆花,一碟辣椒佐料,便慢吃慢喝起来。

但更令人向往的是,这儿的回锅肉炒得出奇地好。听人说,豆花馆的回锅肉是招牌菜,材料正宗。厨师是一个大胖子,一双手生得灵巧。切菜只听刀声不断,如乐声般悦耳。

一天,家里来客,中午无菜。母亲叫我到豆花馆端一份回锅肉。拿上碗,带上钱,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飞奔出门。来到豆花馆,人多,排队。最忧心的是听见那位胖子厨师说回锅肉不多了,心顿时冷到极点。前面还有五个人,我一边看厨师,一边看前面人走动的情况。也许是上帝可怜我,胖厨师手下留情,把最后的希望留给了我。窗口很小,很高。我踮起脚尖把1.5元递进去……

回家路上,端着香喷喷的回锅肉,我心情无比激动。双手捧住大碗,低下头,闭上眼,享受回锅肉热腾腾的无穷魅力。实在忍不住了,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残忍地让它停留在口腔,很久都舍不得咽下去。

母亲在家门口等着,我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哪知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我扑倒在地,两眼一片黑。好一阵,我睁开眼,母亲正赶到身边,问:“儿子,摔到哪儿了?”我手上还捧着大碗,像战士捍卫枪一样。只是里面的回锅肉几乎没有了。我沮丧地说“回锅肉没了!”母亲说得云淡风轻:“肉没了就没了,只要人没遭!”母亲牵着我回家,我一步三回头,望着回锅肉“献身”的地方,心中还有些许遗憾。

多年以后,时常想起湘江豆花馆的回锅肉,也时常想起母亲说的那句我认为很有文化、也很经典的话。其实,母亲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她有朴素的思想,她说的是百姓的话。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最后的遗言是“泡菜坛子该加水了”。就凭这,母亲在我心里很伟大!

(作者系原重庆市巴南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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