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谍”见人的创新书写_新浪财经

　　▌凸凹

《夜北平1938》邱振刚著花城出版社

　　邱振刚是个敬畏文字的作家，他亦小说亦散文亦文艺评论，走的是纯文学的创作路数。他的散文精致典雅，他的文艺评论广博涵恰，均有学养的底蕴，感性的濡染，有很高的品质。至于他的小说，短篇、中篇、长篇，都有不苟的笔致，细节丰沛，结构严谨，叙述扎实，凸显出庄重的操守。但是，他不拘泥于传统，不露声色地注入异质化的元素，渐次求变，时时有现代气息和西方小说的光影。

　　所以，当读到他的长篇小说《夜北平1938》，只是浅浅地讶异了一下，他居然还写谍战小说，然后很快就放平复了。他这么一个有求变意识的写家，任何体裁的运用，都会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夜北平1938》，虽系谍战小说，却不像同类小说那样，刻意制造悬念，以起伏跌宕、险象环生的故事编织为走向，即“通俗”得一塌糊涂。他很沉稳、甚至很隐忍，即便是写类型小说，他也像创作纯文学小说一样，从容不迫，娓娓道来，靠绵密扎实的细节推动，让意图自然而然地呈现。这就让故事伦理服从了生活伦理，即便是出人意料的“反转”，也有着巨大的合理性，便毫无人工的痕迹，给谍战小说赢得了尊严。

　　他的人物设置，是巧妙的，让同一个家庭的两个成员同时登场，而且隶属于两个阵营，这就有了冲突与对抗的叙事前提,也就有了谍战小说应有的架势。但是，邱振刚把他们都当作普通人来描绘，本来是凡常人生，因环境突变的作用，把他们推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的起点相同，都是出生在北平的一个老字号，都是唇红齿白、知书达理、善良温顺的京城小生。如果不是战争的发生，在经商之途，他们会是利益的共同体，一路会结伴同行，其上演的不过是合作经营、家庭繁盛、光宗耀祖、手足情深的通俗剧。那么，战争的罪恶，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个体的本性和心中的阳光，就失去了自由伸展和照耀的土壤，他们都被暗影覆盖了。因此，他们不得不被迫扮演命运分配给他们的角色，共同制造了历史的悲剧和人生的悲剧，杀与被杀，痛都是一样的。

　　这就不免让我们想到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和王国维所说的“无罪之罪”。在战争机器的作用和外力迫压下，个人的价值判断和意志选择是无力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于是，当弟弟穆立民消音手枪的子弹贴身打进哥哥穆兴科的肺叶上时，只能是一个“钝声”。之所以钝，因为在人性上，它没有公然的道义力量，它击碎了人间美好的一切，让人不禁扼腕，且潸然泪下。

　　这正凸显了作者叙述的高妙，他让“命运感”登场，对战争发出沉闷的谴责。这就提升了谍战小说的文学品质——不止于好看的故事叙述和摄人的悬念设置，而是嵌入人性的拷问和灵魂的震动。故事结束之处，正是反思开始的地方，艺术的张力就在这里了。

　　小说中，两个女性人物的出场，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潘慕兰和罗明慧都是有知识有美貌的妙龄女子，是战火让她们卷入了你死我活的征战杀伐，性别就发生了异化，妩媚与温柔便随之化作实现斗争意图的工具，构成了“这个杀手也温柔”的反讽。虽然也是出于无奈，但是一经进入不同阵营，角色意识竟不由自主地强烈起来；本来是被迫的扮演，居然也化成行为的自觉，且努力适应隐蔽战线的种种需要，用美丽做掩护，用无辜做盾牌，适时出手，把对方至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之后，还沾沾自喜地炫耀所谓的道德优势。这说明，一旦选边站队，角色本身也就形成了一种惯性力量，人性被催眠，再也回不到女性的立场，变得不可救药了。因此，作为敌特的罗明慧，即便是身份暴露，也面不改色、慷慨赴死。死前，还咄咄逼人，不让对方的怜惜和悲悯有存在的理由。这种刺心之举，不禁让人感到，“平庸之恶”也是恶，“无罪之罪”也是罪，这就把谍战的残酷和对战争的反思深化了。它与对前一对兄弟的描绘，形成了递进关系，或者是“互文”的关系，给“反转”的发生，予以叙事学上的有力支撑。

　　不难看出，邱振刚的《夜北平1938》，既承继了传统军旅文学（谍战小说）信仰、崇高、刚毅、英雄的核心审美和精神立场，又戮力探究了个体生命在宏大历史中的人性流变和人生意义，既见历史风烟，又见个人悲欢，是一个宏富而又细腻的文本。给读者的感觉，既惊悬、惊目，又惊心、惊魂。

　　这部小说最特立独出的部分，是他对老北京（北平）风景、风物、风俗、风习的精彩呈现。他把故事的发生地选定在北平，既是历史的客观规定，又是叙事的自主选择。北京的老字号——天祥泰绸缎庄既是故事的起点，又是北京文化的承载之地。生活在这里的人，必然有别于一般的市井流民，他们因为有书香的浸润，有礼义的熏陶，有先贤的训育，便有了民族意识和家国情怀，那么，壮士从兹而出，便有了深厚的人文基础。而且，珠市口地区蛛网密结的胡同、瓦脊毗连的四合院、夜行无声的胶轮大车、人头攒动的特色早市、声色犬马的勾栏酒肆以及以茶酒待客，随之察言观色、文攻武卫的交往方式，等等，等等，都给地下斗争提供了伸展腾挪的时空条件，因此，在这样的神秘之地，高人、奇人、怪人、畸人便时时有出，传奇的上演、意料之外的生发，就顺理成章了。

　　也是老北京文化的作用，这里的人就有了复杂的性格：温柔与坚硬，明亮与暧昧，恩情与仇怨，贞淑与猥亵，大度与褊狭，忠诚与反目，高贵与卑下，微笑与血泪……就相伴而生。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便不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是即非的关系，而是不此不彼、不黑不白、不是不非的辩证。这样就有了很强的“人间性”特征，就给谍战小说去魅，使悬念也平常，“反转”也可解，让悲悯有了立足之地。古都之地，每束阳光都有自然照耀的理由是也。

　　所以，邱振刚的《夜北平1938》，虽系谍战小说，却也有京味小说的鲜明特征。换言之，他的这部小说，给京味小说提供了一个新的品种，拓展了京味小说的书写疆域，不啻为一种特别的贡献。

　　总之，邱振刚的这部小说，多维、伸展、开放，具有难得的复合品质，是军旅小说（谍战小说）的重要收获，殊可读、殊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