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后，一场低门槛、高收益的“串珠骗局”被曝光，至少上千名宝妈和中老年群体在家赚钱的梦，破碎了。
国庆期间，一款名为普乐电商的APP推出优惠活动，佣金提高10%。南京全职妈妈曲红（化名）趁机下单，垫付了40多万元的串珠材料，其中有36万元本金。10月12日，普乐电商APP崩盘，打开一片空白，来自全国的受害者终于确认自己被骗，不少人赶往天津报警。
工商信息显示，普乐电商APP所属公司天津和则百顺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下称和则百顺公司）成立于2019年。在宣传材料中，普乐电商宣称其于2022年11月创立，是一家以AI数字直播为特色的精品社交电商平台。
10月27日，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从天津市公安局南开分局经侦支队获悉，警方已成立专案组立案侦查，目前处于侦查阶段。天津警方已陆续向外地警方发起协办，受害者可前往当地派出所登记。警方同时建议受害者，不要相信任何退款链接。
普乐电商串珠成品。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眼下，一大箱穿好的手链放在家里无处发落，曲红每每看到它都感到头皮发麻。这些她和家人用一颗颗珠子亲手穿成的手链，不仅让她负债累累，还有心理上的沉重打击。
曲红带着哭腔对记者说，“我女儿帮我搞，我爸爸给我穿。我们一家人都说，终于找到了一个好的活挣点钱。这种情感伤害，是永远都不能用钱来弥补的。”
在这场骗局中，很多受害者都是先刷到直播才接触到普乐电商。如今，人们从电商平台上买得到价廉物美的商品因而愈发信任电商。刷短视频看直播又是许多人为数不多休闲娱乐、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但这信息往往鱼龙混杂。
事发后，上游新闻记者采访了多位损失金额达到数十万元的受害者，试图揭开这种以电商平台为载体、依托短视频传播的新型骗局的套路，运营数月、真实收益、实地考察、证书造假、平台背书……一套“组合拳”下来，精准切中一批无固定收入群体的赚钱心理，引导他们一步步走入陷阱。
趁国庆活动疯狂下单
“手链材料包价格397元，能穿12个手链，一个手链穿23个珠子，22颗红色朱砂，一颗米黄玉，穿完一包能拿到45元手工费。”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曲红以极快的语速流畅地说出，她对这些早就烂熟于心。一个多月时间，她从早到晚都要和这些串珠打交道。
除了朱砂手链，普乐电商的另一个项目是材料包价值580元的黑晶石项链，一包能穿10条项链，每条需要53颗珠子，手工费则提高到每包70元。
曲红向上游新闻记者讲述了盈利的大致流程：在普乐电商APP上购买材料包，通过第三方支付方式付款，手链或项链穿好后在APP上申请退货退款，提交好回执单，寄给厂家验收，十天左右材料费连同手工费就会返还到APP的余额中，消费者再从余额提现。
返款退到余额，而不是直接打进付款银行账户的机制，也为后续循环下单创造了便利，为巨额损失埋下了伏笔。
9月，一切都运转顺利。曲红大约投入了30万元，一个月就挣到了7万元，余额里的数字涨势喜人。全职妈妈陈瑜（化名）也在当时尝到了甜头。9月28日，她还试着提现了一笔钱，当天就到账了。
也是在这一天，普乐电商开始在APP上更新公告、点对点发送短信微信，各种渠道宣传国庆期间的促销活动：9月29日至10月6日，使用银联支付可享受额外3%的优惠，使用余额支付可享受额外10%的优惠；假期期间奖励金（手工费）提高10%；甚至个人账户下单满6万，还有机会获得一部iPhone15手机。
普乐电商国庆假期消费活动通知。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假期前的那次成功提现，让陈瑜坚定了加码下单的念头。她的意图很明确，尽快为亲人筹集到十几万元手术费。筹钱心切的她，最终透支了花呗和两张信用卡，损失超过35万元。
损失庞大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受害者往往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陈瑜惟一担心的是，穿珠效率能不能跟得上下单速度。为此，她从网上订购了专门串珠的机器，雇了几位退休邻居做她的临时工，“穿珠最快的一个人比较年轻，一天可以做到差不多600串。”
虽说是纯手工串珠，但曲红也请了七八个帮手，基本都是闲在家里的宝妈，每天要付给她们一人200元手工费。她日常喜欢刷短视频，也乐于记录生活片段发到网上。在曲红的小视频中，家里的果盘、小盆、纸盒都变成了盛装珠子的容器，男女老少人人面前摆着一盘密密麻麻的珠子，用长针对准珠子的小孔，一颗一颗地穿成一串。
不仅是曲红，在与亲人难得相聚的中秋国庆假期，全家埋头穿珠的场景，在很多家庭上演着。
“趁节日家人都在家，（串珠）可以很快完成。”河南的一名受害者抱着同样的想法，开始在信用卡和花呗套现，借贷了98000元。
除了全职妈妈，一批失去稳定收入的中老年人，是另一大受骗群体。来自成都郊区的59岁阿姨赵兰（化名）10月1日晚上一夜没睡，当天她刚刚收到9月28日第一次下单的原材料，第一次操作并不熟练，一不留神就掉落一颗珠子，一晚上才把10条项链和24条手链穿好。理论上，这一晚的酬劳是160元。
隔天，她连忙把成品寄往位于浙江台州的收货地，向儿子要了6000元，再加上自己手头仅剩的1000多元继续下单，“我心血来潮，就想抓紧时间挣点钱，去买养老保险。”
第三天，她把2万元定期存款提前两个月取出，也是本该用来交保险的钱，又全都投到普乐电商里。那笔定存到期将会有400元利息。但当时的她，想着这点损失通过活动优惠，很快就能赚回来了。
10月8日，本该是正常提现的日子。接连几日，受害者们收到的通知，却是以各种理由一再推迟日期：数据库遭攻击、系统升级维护、公司部分推广人员被推广媒体短期封禁……
12日早上7点，曲红照例送8岁女儿去上学，她打开普乐电商APP，发现里面一片空白。等到当天中午11点半对方承诺系统恢复的最终时间，曲红和全国各地成千上万名受害者，这才确认自己真的被骗了。
10月12日起，来自全国的受害者奔赴天津，向警方提交了下单记录、银行流水等受骗证据。据报道，多位受害者12日在天津，见到了和则百顺公司法定代表人李某，李某后被警方刑事拘留。李某称，普乐商城APP爆雷的原因，是其他合伙人卷钱跑路，公司账面只剩400元。
“组合拳”诱导不怕你不信
天津和则百顺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内景。图片来源/网络 赵兰眼见着群友不断在群里晒手工串珠的收益，她看着眼红却一直不敢尝试。临近国庆，一位信任的群友告诉她自己也在做，并且已经查过普乐电商，确认是一家“可靠的平台”，她才下定了决心。
上游新闻记者接触到的多位受访者，都经历了相似的观望和试水阶段。曲红自从7月开始，就总是在直播间刷到一些大主播极力推荐手工串珠。“那些主播天天叫你下单，一步一步引导不断加大筹码。”曲红回忆说。
有的受害者，还保留了当时的直播录屏。一位受众可能多为宝妈的女主播，曾这样引导大家下单：这家电商平台才刚起步，以后如果上市，那咱们就是一级元老，就像嫁给你老公一样，白手起家，要陪着他成长，要给平台一点时间。“因为是电商平台，我才一直做到现在。”主播声音高亢地提出反问，“现在是电商时代，你在某宝某东某多多买东西，你担心他不给你返米（钱）吗？你担心他不给你发货吗？”
在平台客服的朋友圈里，也不乏一些激励话术：本来就穷，折腾对了就富了，折腾错了顶多还是穷……你要是也不甘于现状，来找我，我带你折腾一回。
不过，在主播的轮番推广之下，曲红即使心动也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直到8月底，曲红身边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用自己实打实的收益赢得了她的信任，“朋友跟我说，你先下一单试试，这一单如果钱不退给你，我退给你。”
一边赚钱还不耽误顾家的手工活，虽说对宝妈和老年群体很有吸引力，但她们也很难完全被营销话术洗脑。网络主播的引导激励和身边人的亲身经历还不够，或是来到天津实地考察，或是在网上核查了平台的相关信息后，彻底打消了受害者们的疑虑。
宋斌（化名）平时在北京工作，他的父母都在70岁上下，退休后仍住在河北老家，二人在这场骗局中赔上了18万元养老钱。宋斌告诉上游新闻记者，普乐电商在天津自贸试验区设有一个线下接待点，开放给全国各地的消费者前去考察。
今年8月上旬，宋斌陪伴父母专程前往和则百顺公司的注册登记地址。他回忆，当时，一位自称总监的杨某接待了他们，除此之外还有不到十名员工。公司有几间独立办公室，公共区域每个工位上都有一个电脑显示屏，播放着电商平台上售卖的商品，办公室墙上还挂了一大排各种证书和金色牌匾：中国3.15诚信企业、中国电商行业最佳典范企业……
据了解，每一张证书上都附有编号和查询网址，多位受访者正是顺着给定渠道查证过证书是正规的，因此更加信任这家公司。上游新闻记者注意到，给和则百顺公司认证的机构之一为中国产品质量监督委员会。今年9月3日，中国产品质量监督委员会被民政部列为涉嫌非法社会组织。此外，上游新闻记者在国家认证认可监督管理委员会官网“从业机构”栏目搜索证书的其他认证机构，结果均显示，未查到符合条件的认证机构列表信息。
宋斌本不相信原材料费虚高的手工串珠是一项可靠生意，但考察时杨某用一套“做大电商平台”的说辞，让他放下了怀疑。
宋斌回忆，杨某当时解释，这些手工串珠是发往国外的外贸订单，当被问及利润这么高为什么没有找加工厂来做，对方称是为了给普乐电商平台累积注册用户，“我们重点不是要让你们加工，重点是建这个电商平台。随着我们用户量的增长，将来这个电商平台是要做大的。我们将来还要上架许多商品，你们再推广商品返利。”
10月12日起，普乐电商APP的所有栏目均无法正常加载，但从受访者提供的截图中可以看出，APP界面风格酷似购物平台，上架过面膜、唇膏等美妆产品。在宋斌的印象中， 总共只有几十件商品，所有手工串珠材料被分在“佛牌DIY”的类目里。受骗后宋斌和父母才反应过来，那几十件商品就是个幌子。
普乐电商APP上的美妆产品。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宋斌提到，普乐电商还在各类网站上投放了大量宣传报道。上游新闻记者搜索发现，相关文章中放出了一些真假难辨的信息：普乐电商拥有80万注册会员、每日2000万成交额、背后股东包括数家新加坡上市公司等。据启信宝显示，8月底，普乐电商获得7000万美元C轮融资，投资方为两家外国风投机构。
“就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帮助这个家过得更好”
事发后，由于损失金额过大，曲红和陈瑜都前往天津维权。在那里，她们见到了损失超过百万的受害者。“有的人连车票钱都是借的，到那边没钱吃饭，就在酒店大堂睡了几晚。”曲红说，后来一部分宝妈凑钱在小旅馆开了房间，她自己也贴了几百元给大家买饭。回到南京后，曲红准备先把老公的车卖了还上一点银行贷款，走一步看一步。
受访者穿好的朱砂手串。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曲红是在两年前成为全职妈妈的，那时女儿刚刚入读小学，她辞去了一份月入一万多元的销售工作。因为那份工作满足不了这么多条件：早上8:30上班，晚上4:30下班，如果学校有事，还要能随时请假。在自己的事业和专心照看家庭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曲红很无奈。她说，天天在家会胡思乱想，觉得与社会脱轨了，不赚钱，心里也难过，就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帮助这个家过得更好。
在做全职妈妈之前，陈瑜工作了十多年。现在，除了照顾孩子，她身上还有另一份重担。老人病重住院离不开人，她放弃了全职工作，之前的积蓄也基本花光，只能找些线上兼职来做，比如网店客服，一个月收入一两千元。普乐电商暴雷后，尽快攒够钱给老人做手术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陈瑜选择一个人默默承担后果，她不敢让家里任何一个人知道，担心总有人说漏了嘴传到亲人耳朵里，也没人知道她投了35万元，大部分都是网贷。因为欠款可以分期偿还，陈瑜说自己可以独立把这个窟窿慢慢填上，不愿给家人平添烦恼。“我觉得手心向上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就算没办法全职去上班，还要自己做兼职的原因。”
她问记者，自己38岁，大专学历，做过电话销售、网店客服，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推荐吗？
赵兰从前是农民，搬到成都郊区后在餐厅打杂，一站就是一天，双手长期泡在水里，这两年身体顶不住就不干了，近来才开始尝试在网上赚钱。
7月开始，赵兰跟随主播做过两个月头绳生意，一单150根头绳，先付280元押金，折算下来差不多两小时能赚30元。只是头绳材料发货慢，结账也慢，大约一个月才能收到回款，她断断续续做了20单就不做了。做头绳的那家公司没有APP，赵兰一直通过微信转账直接和主播交易。还好，这一千多手工费至少拿到手了。
赵兰从来没有交过社保，本打算攒够4.5万元年底一次性缴纳新农保，这样就可以在60岁后每个月领到400元。
“钱实在追不回来也就这样了，保险不买了。”赵兰想到61岁的老伴还在早出晚归骑电三轮拉客，一整天赚不到一百块；两个孩子顾好自己的小家就不容易，更不想拖累他们。“这个年纪出去找工作谁还要你？我之前还跟我儿子说，你妈现在真的找到挣钱的路了。今后我有零花钱了，现在想起都好笑。”
当初，丈夫看到赵兰在做手工活挣钱，提醒她这是骗局，但她反驳说，“我挣一点，你的负担就轻一点。”这些天赵兰常常以泪洗面。她记得，有一天丈夫看到她很伤心，就告诉她：“不要着急，不会把你饿死的，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饭吃。”
前些天，赵兰在另一个做手工活的群里，看到群主每天都在号召群友下单，她实在看不下去就打了一段文字，用自己被骗2.8万元的沉痛教训劝说群友不要再上当了，“手工就是骗局，等你们把老板养肥的时候，就是你们该哭的时候了！”发完没多久，她就被踢出了群。
10月11日，普乐电商暴雷前一天，赵兰才收到最后一次下单的600多条手链材料，差不多15000颗珠子。即使知道自己被骗，她还是用了三四天时间把它们穿好了，全部装好打了包放进纸箱，“我想，万一有一天平台打开（恢复）了呢？”
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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