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我们搜救35位驴友|驴友_新浪财经

获救驴友（右一）在救援人员帮助下走出峡谷。

重庆市搜救官兵从潭獐峡河谷左岸一处悬崖边经过

□汪渔

2009年，我在重庆市万州区政府办公室工作，任务之一，是负责政府主要领导相关信息的上传下达。假日不休和熬夜不眠，成为常态。

7月10日又是夜班，熬了一个通宵。

11日，天亮不久，突接值班室报告：万州潭獐峡山洪暴发，几十名游客被困，生死不明……赶紧叫司机、调越野车，收拾水靴、电筒、卫星电话和对讲机，并通知公安、消防、记者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

一路上，大雨瓢泼。越野车跑得很急，人在车内不断地弹起又回落，有几次车都差点簸到岩坎下去。大约两小时后，车抵云阳龙角地界，但见泥溪（长江支流）之水浑浑黄黄，莽莽苍苍，扑面而来。途遇河水翻坝，一道瀑布横空出世。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倾盆的暴雨和狂躁的山洪。

救援指挥中心设在火山峡漂流接待站。接待站地处潭獐峡与泥溪交汇口，上望是一眼不能到顶的大山，让人实在担心一旦出现岩崩或泥石流，接待站将会顷刻被夷为平地。山壁上，诗意地刻着“南三峡”三个斗大的红字，连接对岸的是一座“甩甩”木桥，凌空飞架，险象环生。区领导一到现场，立即会同云阳当地成立联合指挥部，下设搜救、医疗、善后、后勤等组，一一明确职责。这场发生在14年前的搜救行动，旋即紧急展开。

（一）

突遇山洪,35位驴友命悬一线

布置工作的话音刚落，得悉已有人获救，指挥长等人连忙前去安抚。

在一张简易木床上，落汤鸡似地坐了三个人，一男两女，衣不蔽体，蜷着一团，据说随身携带之物全被洪水卷走。细问之下，方知三人并非认识，只是相约于名为“驴友空间”的网络上，结成驴友，集体拥有一QQ，名曰“死了都要走”。说话间，有人找到驾车运来驴友的客车司机，司机语焉不详，却提供了一重大信息：尽管驴友彼此不认识，且均用的网名，但临行前大家买了保险，可据此判断进峡人数及真实姓名。指挥人员如获至宝，按保险名单，一一落实驴友身份及人数。

这时，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原来又有人得救，是一女性，身着泳装，披头散发，伏在一军人背上恸哭不止。医护人员蜂拥而上，一边体检一边安慰。随后，又有一女性被救回，开口便问：“同志们还好吗？”众人齐答：“还好。”又问：“我老公还好吗？”众人回答：“也好！”当时，指挥中心已经得知，这次进山的“同志们”共有35人，目前仅6人生还，已打捞到7具遗体，其余人员生死未卜。事实上，大家连她是谁还不知道，又何尝知道她老公是谁？众人如此回话，无非是善意的谎言安慰她而已。

7具遗体收拢，众人只能匆匆一瞥。从出事地点潭獐峡“一线天”被山洪席卷至此，遇难者大多已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细心的人发现，得救者中，女性居多。而遇难者中，男性居多。何至于此？原来，过“一线天”时需要下水，为保证女性安全，多名男性驴友将救生衣物主动让给了女性，自己泅水而渡，孰料途中突遇山洪来袭，不幸遇难。

（二）

反复核实，还有12人下落不明

指挥中心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在密匝的警车、消防车、120救护车和抢险应急车缝隙间，又走出了一些军人和刚获救的驴友。驴友们衣着凌乱，大多一脸茫然惶恐，一身的擦伤剐伤，有的流着殷殷鲜血，有的浑身透着乌紫。

“清点人数，按保险花名册对号入座。”经初步核对，此次获救共计9人。其中一人被保险名册弄错了性别，另两人系顶替他人指标前来的非“驴友空间”人员。获救人员被悉数送往医院。遇难人员一时无法运走，当地殡仪车已不够用，只能安排万州民政局支援。

此时，据说中央电视台已播报了事件相关新闻，于是若干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一家电视台要求现场连线，一个操普通话的人要我通报救援情况，一个自称志愿者的人要我明确告诉他前来的方向，一个请战的搜救协会要求来现场展开营救，还有人问现场需不需要直升机……指挥部一群人掰着指头，一个个计算人数：部队救了多少，前方村民报告发现多少，遇难多少，算去算来，凑到了34人，还有1人失踪。仅就搜救工作而言，这一结果算很有成效了。结果很快报给区政府和市政府。

正当大家准备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指挥长拿起电话，再次督促各部门核实获救人员。原来，因信息不畅，刚刚在掰手指时竟重复计算了获救人员，重新核实后发现，还有12人下落不明。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是12条鲜活的生命，怎能说没就没了呢？

纠正！纠正！纠正！数据一级级纠正后报了上去。

（三）

侥幸生还，他被困悬崖10小时

晚上11点过，一位部级领导赶到现场。短促的会议，界定清楚了两件事：一是这群驴友不是正规旅游团体；二是他们的目的地是非开发和开放区域，当然他们也没购买门票。

明确了这两点，事故便定性为“自然灾害”。相关领导要求：全力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150名消防官兵和公安干警被分成多个小组，轮番进山搜寻。同时，发动万州和云阳当地干部群众，展开地毯式查找。

其间，请了一位不同寻常的人来到现场。此人叫王平，是火山峡漂流接待站的厨师，他是自发参与救援并第一个救到驴友的英雄。当时，他在河岸边发现峡谷里冲出4个人来，不由多想便扑通一声跳下河去，他刚买的两千多元的新手机也跟着“跳”到了河里。水中的王平手疾眼快，左手薅到一个，右手薅到一个，奋力往岸上推。上岸后他才发现，其中的一个男性已没了呼吸，而另一个女性还在喘气。他赶紧倒提起女性一阵乱抖，女驴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得救了！等到转身准备再次跳入水中时，河水已上涨了40厘米，刚才还漂在水面的人已没了踪影。

一位放牛的老人告诉大家，他看到驴友进峡时有说有笑，经验和良知迫使他不厌其烦地提醒驴友们：“今天要下雨，进峡很危险，还是赶快回去吧！”然而驴友们没听劝阻，继续前行。

一位网名叫“烟花”的获救驴友告诉我们，他是万州人，本不想参加这次冒险，奈何网络上的兄弟姐妹都到了，他也只能参与。他们第一天夜宿万州附近，第二天一早从梨树乡进峡。他一直走在队伍最前头，走着走着，发觉队友没跟上来，于是回头一探，险些把魂吓掉：原来，峡谷中一股两三米高的“齐头水”正朝他们急速涌来。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拼命往悬崖高处爬，凭借户外攀岩时练就的本事，他居然一口气爬了几十米高。等到想下来时，却发现脚下已是万丈深渊，无论如何下不来了。他打110报警，然后给朋友发求救短信。后来，手机没信号了，但还有电，当消防官兵夜间搜救时，他在对岸使劲晃动手机荧光屏，终于被发现。

消防队陈副支队长描述了救“烟花”的情形。当时，他们发现河对岸有人，于是用40米长绳吊了一个消防战士渡河去救，结果绳子不够长，只得把人拉回来，系上第二根绳再放。好不容易到了谷中，可刚一下水便“轰”的一声，湍急的河水一下子把消防战士冲跑了。拉绳，放绳。又拉，又放……历经九次，才将“烟花”救回。

事后得知，“烟花”是生还的最后一人，从报警到得救，他足足在悬崖上呆了近10个小时。我现在还能想起他见到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下半辈子，我只有好好工作，来感谢党、感谢政府。”

（四）

争分夺秒，16名驴友重获新生

12日，零点后，指挥部又开了一次营救准备会。大家分析后认为，山洪袭来时，驴友被困在事发地上游的可能性不大，搜救重点应从陆上转到水上，从上游转到下游。

凌晨1点多，又来了一拨新人，到了就打开笔记本边询问边写稿，原来是新华社记者到了。

凌晨两点，我领了新任务：从万州调运大网到云阳，准备安在长江口拦截遇难者遗体。接下来，又是一个通宵。

早晨6点，天刚放晴。船艇大队官兵带橡皮艇到达潭獐峡，开始寻找遇难驴友。搜救结束，他们只带回了捡到的四个救生圈。此时，从涪陵调来的水下搜救专家也已到达，他们背着氧气瓶潜到水下进行搜索作业。我们站在岸边焦急地等待，只看见多只拖鞋、球鞋和皮鞋漂浮在水面。这些鞋，昨天还是和主人在一起的，但现在它们已找不到主人，只得在水里茫然地随波浮沉。

上午10点开始放水找人，公路上、人工湖里的橡皮艇上全是搜救的军人。拦河坝的闸门打开两个多小时后，湖中淤泥里发现了一位女性遇难者。直到人工湖满满的一湖水放干，湖中再没发现第二具遗体。指挥部还是担心搜救有遗漏，又派出两队人马，一队拉着渔网来回在淤泥中搜索，一队拿着棍子在湖中一寸寸寻找。然而，奇迹没有出现。至此，尚有5人失踪或下落不明。

这时，一位自发参与搜救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年近七旬的老农报告：他感到峡谷的某处应该还有人，而且是5个！一片死寂的指挥部突然出现了希望和生机。劳累一晚的老农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带路。临走时，他使劲往身上揣干粮和水，指挥人员大惑不解。他解释说：“不是我吃，一会儿救到他们了，得给他们吃，因为他们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了！”

遗憾的是，最终他们仍然一无所获。搜寻范围只好进一步扩大。搜救人员逐渐往拦河坝以下、长江口以上分布。为方便搜寻，拦河坝的闸门再一次被关上。直至15日，35位驴友遇险，16人获救、16人遇难、3人失踪。此次搜救，共出动武警消防官兵、公安干警、医护人员和当地干部群众等1500多人，出动车辆数百架次。

12日黄昏，我们离开泥溪。返程路上，听说万州附近的开县（今开州区）发生泥石流，4死1失踪。不由得感慨，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实在太过渺小，我们应珍重自然、更应珍惜生命。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