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七
前段时间,重庆市一“苟”姓女子,申请改姓为“敬”,这一事件登上热搜,引起社会关注。
苟姓是古姓,源流极长,却因谐音问题,带来现实困扰。2005年,河南省登封市十几户苟姓居民就因同样的原因申请改姓。这些年间,不断传出此类改姓之事。
俗话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寻根问祖,追姓溯源,一姓的历史,见证了家族、血缘和亲情的凝结与演化。
古时改姓,多为皇帝赐姓、民族融合或避难避祸等政治原因。
原姓氏因读音受歧视而改姓,有,但不多见。商代有咎姓,因咎音如旧,有“灾祸”义,故咎姓改为“昝”(zǎn)姓。
与苟姓相关,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改姓是在南宋。高宗年间,蜀中句姓是大族,因避讳赵构的构字,只好改姓。有的把“句”字加上偏旁部首,改为“鉤”字或“絇”字,更多的改为“苟”字。有增字的,如加入秦桧一党的句龙如渊,有字形不变而变读音的,如句(gōu)涛、句(jù)思等。时至今日,四川仍是“苟”姓第一大省。
自汉入宋,蜀语有“平声似去”的特点,“苟”字用作姓氏时均读为gòu。“苟”字若遵古音而读四声,自然皆大欢喜。
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改姓仍需慎重。苟姓脉络繁杂,历史上和“苟”姓有渊源的姓氏,还有句、荀、芶等姓,并非只有敬姓一个选项。
铜鎏金苟元帅神像,清宫旧藏。《封神演义》里有苟章,被封为雷部二十四天君之一。苟元帅其名,或源自陶渊明《搜神后记》中不怕雷劈的章苟,其实姓章。
黄帝之子姓苟还是姓荀?
唐德宗年间,御史苟曾曾作为随员出使吐蕃。知悉吐蕃讳狗,以苟姓出使,不利求好,于是唐德宗下旨给“苟”字加了一笔,改成“荀”字。苟曾自此干脆姓荀了。
据考证,吐蕃并无讳狗之俗,并且按当时吐蕃语,狗字发音如“气”,与唐声绝不相近。苟曾之苟,并不会造成吐蕃人的嫌弃。
《国语》最早记载了“黄帝二十五子”的说法,其中有荀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 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近代学者徐元浩在《国语集解》中,依据清代学者王引之“荀姓为文王之后,苟姓为黄帝之后”的论断,判断“荀”其实是“苟”的讹字。
苟姓比荀姓出现的早。在甲骨文中已经有“苟”字,但不见“荀”字。
“苟”在甲骨文中是方国名,很可能当时已经作为姓氏。《康熙字典》载:“苟,草名也。所居饶之,因以为氏。”
金文中正式有了苟姓。《元和姓纂》《广韵》《集韵》等典籍均言明“苟”姓出自黄帝之子。
“荀”的本字是“筍”,字义是初生之竹,俗字就成了“笋”字。学者孙家愉在《黄帝二十五子之苟姓考辨》一文考证,筍姓为文王子姓,经历了一系列字形的变化,因受封筍国,故加“邑”旁表城邑、邦国,后省“竹”作“郇”字。郇伯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的弟弟,封在郇国。郇姓和荀姓,都是源自最初的筍姓。
荀在古文献中,又作邭、珣、邭、旬等字。
据宋代《古今姓氏书辩证》,春秋时三家分晋,晋国大夫荀氏之后为避难,改族而称“苟”姓。
敬字的左半边不是“苟”
石敬瑭建立后晋,时人为避“敬”与“瑭”同字同音之讳,敬姓都改为“文”姓和“苟”姓。《邵氏见闻录》载:“敬氏避讳,各用其一偏,或为文氏或为苟氏”。
北宋大臣文彦博,曾祖父一辈本姓敬,因避石敬瑭之讳而改姓文。后晋亡,到了后汉,文家又恢复为敬姓。到了宋朝,因宋太祖赵匡胤的爷爷叫赵敬,为了避讳,只好又改姓文。短短三十年时间,文家三易其姓。
在清代,又有苟姓改为敬姓之例。《清通志》载:“敬华南官翰林院编修,本姓苟氏,改为敬氏。”
“敬”字左边原本是“茍(jì)”而不是“苟”。“茍”“苟”两字的读音、字义和篆体均不相同。“苟”属草部,而“茍”属羊部。“茍”是象形字。“卝”(guàn)形似羊角,《诗经》有“总角卝兮”之句,卝又作丱,指古时儿童将头发束成两角的样子。许慎《说文解字》释,“茍”字为“急敕”意,也就是“自我告诫、自我反省”之义。
“敬”字的右半边也不是“文”字,而是“攴”(pū),表示轻轻击打。敬的本义是“警也”。
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谈到敬姓改为苟姓时说:“避庙讳改姓者,为苟且之苟、文章之文,误矣。”
据《国语》,黄帝居于姬水,炎帝(一说即神农氏)居姜水,姬姓和姜姓成为中国姓氏的两大源流。古文字学家于省吾曾撰文考证,羌字从人从羊,男羌为羌,女羌为姜,《说文》说羌人就是西戎牧羊人。“茍”是“敬”的初文,在甲骨文中,羌字偶有屈膝跪坐的样子,此后逐渐演化为“茍”“敬”二字。
若依此说,苟姓出自黄帝的姬姓,敬姓则出自炎帝的姜姓,本不同源。
“苟日新”写错了吗?
“茍”“苟”两字字形相近,在传写过程中,极易被混淆。《广雅》列举“苟、款、实、信”四字,认为都是“诚”的意思,这就是把“茍”字误作为“苟”了。
争议最多的,是《礼记》中的名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今一般被理解为“日新其德”。唐代孔颖达注说,苟的意思是诚,苟日新就是“诚能日新”。孔颖达说的诚,对应的应是“茍”字。
清人孙志祖在《读书脞落》最早提出质疑,认为“苟日新”应为“茍日新”。近代学者黄侃在《说文段注小笺》中同样举证:“茍,此字隶书与苟字形近,因误为苟。《仪礼·聘礼记》‘宾为苟敬’、《大学》‘苟日新’,皆茍之误字。”
苟有轻率、随便的意思,如成语一丝不苟的苟。如果被训为诚,也是“生命诚可贵”的用法,作为表示假设的连词。
当然,郭沫若先生另有一说,认为“苟日新, 日日新,又日新”实为“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
苟、茍之别,惹出不少麻烦。《论语》中的“苟志于人矣,无恶也”、《诗经》中的“无易由言,无曰苟矣”、《老子》中的“小人从事曰苟得,君子曰苟义”,这些“苟”字,都可能是“茍”字。
如今“苟”是网红语,往往被用作动词,表达一种得过且过的精神状态。孔子在《论语》中提过“三苟之心”:“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这里的苟怎么解释?宋代朱熹解释说,苟是“聊且粗略之意”,也就是知足常乐,物质上差不多就够,这就是所谓的“苟活”了。
句和勾造成了读音混乱
古代先有“句”字,后有“勾”字。
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因为春秋时期无“勾”字,故写作句践。
现存最早的“勾”字,见于晋代《祀后土残碑》。“勾”字产生的时间,学者杨宝忠在《“勾”出现的时间及相关问题》一文中考证:“‘句’字写作‘勾’,最晚在西汉前期就已出现,在东汉隶书中更为常见。”
“勾”字的产生,将义项与“句”字进行了分工,“勾”字分担了“弯曲”、“勾引”、“勾当”的义项。
按理说,“勾”字应该也把“句”字作为姓氏的义项分担过去,可是如今“勾践”“句践”一直混用,这也造成读音上的混乱。位于浙江的句章县,相传为越王勾践所筑,读作勾结的勾。而位于江苏的句容市,得名于县内的勾曲山,如今却普遍读为句子的句。
句作为姓氏,读如够。孔门弟子中有位不太知名的句井疆。再如句氏是蜀中大族,三国时蜀国有大将句扶,巴西郡汉昌县人,官至左将军,与王平齐名,“称美荆楚”。
“芶”字同样用作姓氏。《正字通》说“芶”字是“苟”字的“俗字”。但“苟”和“芶”古为二字,字义有差别。“苟”最初是草名,而古代字书《川篇》中认为“芶”是“菜名”,一说是韭菜。如今,“芶”字只有作为姓氏这一唯一义项。
上世纪90年代初,办理第二代身份证时,“芶”姓无奈地被改为“苟”姓。问题出在当时的汉字GBK字库上,“芶”字被混淆为“茍”字,用正确的读音无法输入“芶”字,于是就只好将“芶”字改为“苟”字,还有一部分人更为“敬”姓。
古人为什么会改姓?
古代姓氏制度固定于秦汉时期,以氏为姓,姓氏合一,人皆有其姓,代代相传,不会随意改动。
古人改姓,常见原因如下:
一是赐姓。相传夏朝帝孔甲有两条龙,时有一人善养龙,帝孔甲遂赐其姓“御龙”,此后历代均有用赐姓来褒扬功臣或宠臣的。当然,同样有赐恶姓以作惩戒的。南朝梁元帝时,武王萧纪造反兵败,元帝令其改姓“饕餮”。武则天时代更是给15个人赐过恶姓。
二是避讳。避讳改姓,这是造成古人一人两姓的重要原因。汉宣帝名询,因此凡是读音如“询”的都要避讳改姓,战国时的荀子也不能幸免,“本曰荀卿,避宣帝讳,故曰孙。”荀卿成了孙卿,《荀子》不能叫《孙子》,就叫成了《孙卿子》。其实连神仙都要避讳,月宫嫦娥原名恒娥,因避汉文帝刘恒讳而改姓。
三是避难,就是所谓的隐姓埋名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三国名将张辽是山西人,“本聂壹之后,以避怨变姓。”
四是融合。多为历史上的少数民族选择改为汉姓,通常将复姓改为单姓。北魏拓跋氏改姓元,根据《魏书》记载,当时的若干氏,也跟着改为苟姓。如名将苟颓,代地人(今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一带),本姓是若干。
五是攀亲。唐代名臣令狐楚入相后,姓胡的纷纷改姓狐,前面再加个令字,和令狐楚攀亲。温庭筠有诗“自从元相登庸后,天下诸胡尽带铃”(令狐的“令”读líng,不读lìng)。反之亦有,清乾隆年间的状元秦涧泉挥笔题句:“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别拿姓氏开玩笑
因为同音或近音,姓氏也有以讹传讹、将错就错的。三国时的简雍,本姓耿,因当时幽州人读耿为简,耿雍就成了简雍。再有莘姓讹为辛氏,郯氏讹为谈氏,恭氏讹为共氏,虢氏讹为郭氏等。
历史上存在姓氏歧视,但往往出于对字义的联想。五代时有危仔倡,投奔吴越王钱镠(liú),钱镠“恶其姓,改曰元”。再如汉末有北海人士氏仪,太守孔融嘲之曰:“氏者,民无上,可改为是。”北海太守孔融觉得“氏”字是“民”字少了上面一横,兆头不对,命氏仪改姓“是”。
古时文人互相拿名字调侃、抛谐音梗的事情很多,但在姓氏上,却少见其例。桑维翰是石敬瑭建立后晋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初举进士,主司恶其姓”,因为桑、丧同音。
“苟”字在作名字时确实被歧视过,有典可考。南齐名将张敬儿,本名苟儿,其弟名猪儿,后来张敬儿立下赫赫战功,齐武帝为他改名为“敬儿”。
再有南梁名臣何敬容,官至尚书令,却不善作草隶,署名中的“敬”字,大作“苟”,小为“文”,“容”字大作“父”,小为“口”。陆倕见而戏之曰:“公家苟既奇大。父亦不小。”敬容笑而惭。何敬容这是被陆倕戏“苟子”为“狗子”了。清人李慈铭考证说:“六朝人往往以苟、狗通用。”
两晋南北朝时期,以“苟儿”为名的,见于正史的不少,北魏有吕苟儿、胡夏有羊苟儿、南梁有齐苟儿。还有一位王苟儿,本是南朝人,投降北魏后,改名元苟儿。《世说新语》里,东晋书法家王修,字敬仁,小名“苟子”,《颜氏家训》里说,王修小名就是“狗子”。王修常被称为王苟子,像是昵称。
说到底,任何姓氏都值得尊重,拿人姓氏开玩笑,抛谐音梗,是对先人的不敬和冒犯,切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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