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自古深情，最难下笔

转自：山西晚报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这是首分别诗，今天人们对很多情绪的感受都麻木了，最明显的就是“分别”。在当下，两个人分别像是一个无关轻重的环节，不必记得这个过程，重逢更是轻而易举的事。分别时现代人常说的“到了给我说一声”“一路顺风”“再见”等词，都没有把“分别”本身当成一个重要的时刻，而是一个新过程的开始，人们也就没有了分别的情绪。

　　古人不同，由于交通不便、没有即时的通讯工具，古人每一段分别都是一次情绪关口，此地一别，就是一段情绪、一段人生，无论是友情、亲情和爱情，情感在分别的时候到了最浓处。

　　古人的分别接近于今天的情侣“分手”的感觉，是唱“分手快乐”还是期待“好久不见”，是每个当事人处理方式的不同。今天有那么多歌都是在唱失恋，古人也有诸多的诗留给了“分别”。

　　世上千万字，深情最难写。如何写深情？我们来看看这首韦应物的“送别”。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这可能是实景，与亲爱的朋友离别，看着他的船一点点远去，进入到江面烟雾之中；当然这也能是虚景，送别时，我们会有特别的体验，就是视角失焦，随着人的离去，送行的彼此都感觉眼前模糊了，无论坐的是车、乘的是船、还是飞机或者站在原地的人，都渐渐变模糊直至成为黑点。这是写情的一个手法，不仅描述客观的实景，时间地点也描写当事人的个人体验。随着人的分离，亲人清晰的形象逐渐融入在烟雾之中变得模糊。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表面看，这句一个情绪都没有。船桨翻动，往回洛阳的方向划去；两岸广陵的树林里传来了隐约的钟声。但这两句恰恰就是写情的关键。这是诗歌的魅力。

　　写情最怕铺满了一张纸的情绪形容词，“我想你”“心如刀割”“相思成灾”……更不用说写什么“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简直把中文糟蹋成了垃圾。

　　情很难描述，凡是用形容词标注出来的情绪，是人们归纳当事人内在感受后做出的一个标签，其他人很难从这些形容词上理解当时的情绪。要表达自己的深情不必过多描述自己的内心意识。如何写可以参考这一句，去描述自己外在感受的变化，更能让读者了解情感的深度。写深情就写你在深情时刻感受到的时间、空间发生的感受变化。

　　在这个深情的时刻，世界万物都像变了模样，平时我们会听到钟声，但不会听到在树林里的钟声，我们会看到船只，但不会去知道那艘船是向洛阳而去。只有我们在意的“亲爱”，他的离去，让我们洞悉了航行的目的地，让我们听到了树林里萦绕不去的钟声。人在离别时，对声音和光线会特别敏感。

　　我们来看另一首著名的送别诗，李叔同填词的《送别》几乎用了同样的手法，“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芳草、夕阳、晚风、柳树和残笛的声音，没有一字诉说离别的不舍，但如果不是在浓情的破碎处，又怎会看到这些，听到这些。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这句琢磨下“还”字。今天我们很少分别时会用“还”，这个字有一点祈求，有一点希望，也有一点凄凉和悲情。如果把“还”字换成“再”，“何处再相遇”，看上去意思一样，情绪却不同。“何处再相遇”重点是“何处”，而“何处还相遇”，却把重点悄悄放在了“相遇”，我们还能见面吗？无论何处，只要相遇就好啊。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诗人从分别的此情此景，想到了人生。从分别想到了世事，世上任何事都像这艘离别的船，只能沿着江水顺流而下，如何能“安得住”。

　　人生忙忙碌碌,总为了求得一个身心安住的地方。但诗人这一刻却失望了，因为他看破了世事，人生并没有可以安住的地方。这是他个人命运的坎坷，也是人类的共同情感。

　　我们都会有“不安全”感，“安全”拆开就是“平安，保全”，如何安、怎样全，这两个字透出的是“不变”就是“安全”，所谓“安全如故”，人生可不可以停留在那一刻的平安，停留在相聚时刻的欢欣。

　　人类洞悉了时间的秘密，万物在生灭，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之中，也正因此，人类把“安全感”当成了一种毕生追求和第一要务。最早的人类崇拜山、水、太阳、天空，也是因为它们似乎是有规律的，是不变的，是“安全”的。

　　物是人非，山河依旧，太阳照常升起……这是我们人类在自己的尺度里理解的世界。今天，我们有了更多的工具，可以了解更长时间下的变化。沧海桑田，山河也一直在变，每一条河里的水流都是崭新的，而且不停更新，滚滚而来。

　　舟安不住，江也安不住，“安”还只好回到内心之中，像苏东坡说的那样“此心安处是吾乡”。

十八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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