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作家 韩会师
减税和经济增长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一旦控制不好减税的幅度和节奏,甚至可能诱发社会动荡,经济增长更是无从谈起。
最近几年,由于经济增长压力较大,减税呼声很大。面对疫情冲击,呼声更隆。
甚至有舆论认为,减税幅度越大,越有利于经济反弹。似乎税收是经济发展的对立面。这个论调和外汇市场里“人民币贬值越多越能刺激经济增长”如出一辙。
诚实地讲,作为中国为数不多的几千万缴纳个人收入所得税的人口之一,笔者对于减税也是心向往之。谁不想兜里多留下几个铜板零花呢。
但如果你让我承认,减税就能刺激经济增长,并且减税幅度越大,越有利于经济增长,笔者是绝对不敢的。
而且笔者可以十分确定地说,减税和经济增长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一旦控制不好减税的幅度和节奏,甚至可能诱发社会动荡,经济增长更是无从谈起。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人人向往,人人得利的事情怎么可能不令经济增长受益?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越是每个人似乎都能获益的东西越有可能导致群体灾难。举个例子,每个人都渴望过上想干嘛就干嘛的自由日子,但人类文明的发展却是不断给个体施加各种习俗、道德、法律约束的过程,如果真的让每个人都绝对自由了,人类社会肯定也崩溃了。
01
扯远了,回到减税和经济增长的关系上来。
认为减税会刺激经济增长的学者,其逻辑是很清晰的。对企业,减税导致企业利润增加,从而刺激企业的投资动力;对个人,减税能够增加可支配收入,进而刺激消费。如果投资和消费都增加,那么经济增长肯定会更好。
为了让政府放心大胆地减税,早在1974年,美国学者阿瑟·拉弗就基于上述逻辑提出了减税能刺激经济增长,扩大税基,进而提高税收收入,最终促进财政收支平衡的理论假说。并且给时任福特总统白宫办公厅主任助理的理查德·切尼(后来当了小布什的副总统)在餐巾纸上画了那个著名的“拉弗曲线”。那张餐巾纸现在收藏在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
这么简洁优美的逻辑错在哪里呢?
错在忽略了客观世界的复杂性。下面笔者具体解释一下,为什么减税和经济增长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为什么短时间内的大幅度减税甚至可能触发极为严重的后果。
第一,减税带来的利润增长往往不足以支撑企业扩大投资。
企业利润增长会刺激投资,这是减税刺激经济支持者的核心理由。但对公司财务有所了解的朋友都知道,决定企业是否能够扩大投资的首要因素不是利润,而是企业的资金筹集能力。税后利润只是资金的来源之一,但往往不是最主要的来源。股权融资、银行贷款、债券发行都是非常重要的资金来源。越是重资产行业,比如汽车制造、钢铁冶炼、石油化工等,由于设备投资规模巨大,指望税后利润增长一点就能促使企业扩大投资非常不现实。
举个具体的例子。假设一家钢铁厂总资产10亿元。其中、炼铁高炉、炼钢炉、轧机等固定资产占了50%,税前利润1亿美元,所得税率30%,税后利润7000万美元,资产回报率(ROA)7%。千万别觉得这个数值低呀。在钢铁行业,这绝对是一家非常牛逼的企业。
现在将所得税下调至20%,税后利润增加1000万美元。看上去钱不少,但这就足以让这家钢铁厂扩大投资了吗?
不可能的。因为加个新高炉至少要1亿美元,而且你加了新高炉如果没有与之配套的炼钢炉还是不行。除了这些关键设备,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铁矿石、焦炭、石灰石等原材料的备料、储藏又是一大笔开支。所以,企业绝对不会因为税后利润出现了一定增长就有实力扩大投资。
而且,上面还没有考虑给股东分红,再扣掉分红的话,实际能够用来扩大投资的税后利润要少得多。
第二,企业是否会扩大投资直接受市场供求大环境制约。
退一步讲,就算企业因为连年大规模盈利已经积累了不少的现金,足以支持扩大投资,但企业会因为有钱了就去投资吗?
肯定不会。制约企业投资意愿的因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市场供求状况。假如当前市场需求基本饱和,企业无力扩大市场份额,也没有找到新盈利点,就算资金充足也不会去投资。
就像前面说的那个钢铁厂,受全球钢铁供给过剩影响,它的实际产能利用率可能仅仅60%。此时你就算把企业所得税率降到10%,每年增加利润2000万,它也不会去扩大投资的,它甚至不会将现在的设备利用率提高一点点。原因很简单,没有新订单。
第三,股东和高管层未必愿意
股东和高管层的利益无疑是制约企业行为的重要因素。一旦企业手里突然增加了一笔资金,但这笔资金又不足以支撑扩大投资,或者不能用来扩大投资(比如市场已经饱和),股东和高管层就可能想办法用来提高自身的福利。
搞股票回购就是经常被采用的手段。比如,特朗普2017年底刚刚签署减税法案,2018年1季度,美国企业回购股票规模就达到创纪录的1780亿美元。回购股票可以直接拉高股价,无论是对于一般的股东还是对于手握股权激励的高管都很有吸引力,但股票回购和企业扩大投资没有任何关系。
02
我们再看看个人收入因减税而增长后,是不是就一定可以刺激消费。答案是:能刺激,但效果经常被高估。
第四,富人受益大但很难增加消费。
学过经济学的都知道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规律,简单说就是越有钱的人增加收入之后,其拿出来消费的部分越少,因为他们的消费欲望已经得到很大的满足,很难新增消费。所以,穷人的收入提高幅度越大,越有助于刺激消费。但减税时往往受益最大的还是富人。
以个人收入所得税为例。减税无非采取两种手段,一是提高起征点,二是降低税率。现实中往往是二者同时采用。提高起征点有利于穷人,降低最高税率则相对更有利于富人,最终的综合结果是更有利于富人,进而拉大贫富差距。
举个例子,假设减税前免征额是1万美元,10001-5万美元的税率是12%,50001-20万美元的税率是22%,20万美元以上的税率是32%。
减税后,免征额提高至1.5万美元,15001-5万美元的税率是10%,50001-20万美元的税率是20%,20万美元以上的税率是30%。
看上去很好吧。税率降低了,免征额提高了。现在看一下一个收入5万美元的人和一个收入50万美元的人分别提高了多少收入。
5万美元的人:
减税前,需纳税40000×12%=4800美元
减税后,需纳税,35000×10%=3500美元
共增加收入1300美元。
50万美元的人
减税前,需纳税4万×12%+15万×22%+30万×32%=13.38万
减税后,需纳税3.5万×10%+15万×20%+30万×30%=12.35万
共增加收入1.03万美元。是5万美元收入者增加额的7.9倍。
很明显,收入越高的人,减税对其的好处越大。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美国议员说特朗普减税的好处80%给了最富有的1%人群。富人收入增加一点可能就是几十上百个穷人的收入增量总和,但这一点点的增长对于富人的消费刺激作用可能趋近于零。
第五,低收入人群扩大消费未必刺激国内产出和就业
低收入群体因减税而增加收入之后,虽然肯定有助于扩大消费,但消费品的产地可未必是本国。如果消费的增长主要集中在了进口商品和服务上,对本国的生产、投资和就业未必就有直接的作用。虽然进口的增加对于运输、零售等行业也是有好处的,但对经济增长的整体效果会大打折扣。
这一点对于发达国家尤为明显。因为低收入群体的大部分消费是中低端商品和服务,而这些恰好是发展中国家的优势。例如,2017年特朗普签署减税法案之后,2018年美国服装、食品等方面的进口额随即明显增加。
说到这里,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结论:减税对经济增长是否能起到明显的刺激作用是不确定的。即使能够起到刺激作用,也要满足一系列的前提条件,如企业将减税后的新增利润主要用于扩大投资、社会存在比较多的闲置资源、市场存在比较大的需求缺口、确保中低收入者获得了绝大部分的减税收益、确保中低收入者将减税收入主要用于购买国内生产的商品和服务等。
可在现实世界中,满足上述前提条件何其之难,这也就是为什么始终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减税可以刺激经济增长”。上文提到的“拉弗曲线”虽然十分有名,但也从来未被学界看做一个严肃的理论,顶多算是一个未被证实的猜想。
03
现在我们把减税问题深入一步。一旦大幅度减税,特别是短时间内大幅度减税,会产生哪些严重的问题。
很多人可能感觉难以接受。因为直觉上,就算减税的好处多数被富人占了,就算不能对经济起到特别明显的刺激作用,最起码我兜里也多了几个铜板,对社会经济怎么说也不至于有副作用吧?
我们的直觉就是这样经常欺骗我们。
第一,大幅度减税之后,政府的社会治理能力很快就会出现问题。
减税的直接后果就是政府收入下降,而政府是提供公共品的。基础设施、社会治安、司法服务、国防、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等公共品都要靠政府花钱才能保证稳定供应,其背后的支撑主要就是税收。一旦税收大幅度削减,政府肯定要在公共品的提供上大打折扣,而这肯定会对经济增长甚至社会稳定造成伤害。
一旦营商环境恶化,社会投资和消费的信心就会受到负面冲击,此时即使企业和民众个人手里因为减税而增加了收入,也未必就敢去投资和消费。“信心比黄金更重要”,这句话相信大家都体会很深,特别是刚刚经历过股市暴跌洗礼的朋友。
其实生活中类似的例子很多。假如您财力雄厚,想买房子。现在两个小区让您选,一个物业费每平米10元,一个物业费每平米1元,您觉得哪个小区的环境更好?几乎一定是物业费每平米10元那个。物业费相当于物业公司向业主收的税,高物业费的小区往往可以提供更好的服务。所以,税率绝对不是越低越好。
第二,政府借债弥补税收下降副作用很大
很多朋友可能马上就会想到,税收下降怕什么,政府可以发债解决呀,这样不就可以确保政府提供公共品的能力不下降了吗?
的确如此,世界各国也大多是这样做的,但大规模发债也不是免费的午餐,后果甚至可能很严重。
政府债券虽然利息低,但至少本金相对安全(不是绝对的,国债违约在全球范围内并不少),在市场投资机会比较少的时候会十分受追捧。政府减税的目的就是为了大家拿钱去投资、去消费,可如果大家将减税后取得的增量收入又拿去买了国债,刺激经济的作用自然也就没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尽管政府债券利率低,可也是有利息的。而且由于发行规模大,利息的绝对规模并不低。这就意味着,如果减税后经济不能快速增长,税基不能迅速做大,那么政府就必须发更多的债。可发更多的债就意味着必须和私人部门争夺更多的资金,这有可能在降低民间投资能力的同时导致利率上升,令企业的融资成本上升,从而进一步打击民间的投资能力。
我们再看一下前文钢铁厂的例子。钢铁行业是典型的高负债行业,对滚动融资的要求很高。假设其资产负债率为50%(这是个很低的水平了),假设其负债的平均成本是2%,那么每年的利息支出就是1000万美元。利率每上升1个百分点,利息支出就要多出500万美元。在20%企业所得税的情况下,这就意味着税后收入利润会减少400万美元。
一方面通过减税给企业增加利润,另一方面又通过拉升利率给企业减少利润,这是不是很滑稽。
第三,政府借债很容易上瘾
与收税相比,政府发债在操作层面简单多了,虽然也要配备相应的人员和IT系统,但总体上可以说是省时省力来钱快。人都是有惰性的,一旦尝到发债的甜头往往就容易把持不住。随着政府融资能力的增强,政府开支也就更容易大手大脚,而政府开支的扩大又反过来倒逼政府不得不进一步扩大发债规模。这种恶性循环一旦开启很难打破。
就拿里根来说,最让里根被世人铭记的两件事,一个是1987年股灾,另一个就是减税。他通过1981年《经济复苏法案》和1986年《税制改革法案》大幅减税。里根是“拉弗曲线”的拥护者也是实践者,一定程度上,没有里根的拥护,拉弗曲线就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名气。
但结果呢,减税并未带来美国财政收支的平衡,反而是政府不得不依赖大规模举债来弥补迅速扩张的财政赤字。里根执政8年,美国联邦财政赤字累计超1.3万亿美元,是里根之前的卡特和福特两届总统8年执政期累计的赤字规模的3.6倍。很大程度上,是里根总统按下了美国财政赤字飞奔的启动键。
总体来说,靠减税来刺激经济是很难的;靠减税来扩大税基,并最终实现财政收支平衡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证据的。但政府赤字过大,举债过大,挤压民间投资的副作用也会越大。最终只能靠央行购买国债来抵消其负面影响,也就是民间常用的“印钞”说法,不然利率的大幅度上升会重伤实体经济。
所以减税看上去是财政政策,但时间长了就变成了货币政策的延伸。货币大规模持续增发的长期后果是通胀,通胀的后果就是有资产的人群获利,无资产的人群变得更穷,工薪阶层受损尤为严重,于是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而贫富差距的扩大既是经济危机的重要诱因,也是社会动荡的最大潜在风险。这是常识,无须赘言。
现在您还觉得减税是万能的灵丹妙药吗?
必须承认,减税的确能给每个人带来即期的好处,但“减税会刺激经济增长”的理论在面对复杂的经济结构时,其优美的逻辑经常被残酷的现实打得支离破碎,并可能最终事与愿违。所以,抛开个人情感,我们需要认识到,减税对宏观经济的刺激作用不应被无限夸大,税率越低越能刺激经济的说法不但是无稽之谈,而且对社会稳定危害极大。
04
强调一下,笔者并非反对以财政手段降低企业负担,特别是在当前面对疫情冲击的情况下,财政出钱给企业以临时性扶助十分必要,但财政手段扶持经济的手段并不仅限于降低税率。
在疫情导致大量企业没有订单、没有现金流,存活岌岌可危,同时金融机构和富裕个人手握大量现金,找不到优质投资机会的情况下,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增发国债筹集资金对困难企业予以直接援助,帮助其偿还贷款、支付工资都是可以的,或以消费券的形式直接将消费能力交到大众手中,通过刺激终端消费激活市场也是可以的,而且在稳定经济的效果上都要强于降低税率,速度也更快。
当然,这种财政救助也要掌握好度,只能救急,不能救穷。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将来有空再说。
(本文作者介绍:建信金融资产投资有限公司研究主管。)
责任编辑:张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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