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微信公众号kopleader)专栏作家 秦朔
我们对于中国复兴的信心正在于此。虽然中国经济有许多问题,有些症结的克服也非一日之功,但中国有一种非常开放、富有弹性的基础性结构。
在观察2017年夏天一系列的公司风波时,人们注意到,涉事企业都是民企。为什么都是民企?怎么看待民企走出去?各种认知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人治、法治、自治
为什么都是民企?国企走出去没问题吗?这些提问背后,似乎又是“人治还是法治”的老问题。
但具体到海外非理性投资,其实主要是企业的自治问题。复星董事长郭广昌最近说,我觉得的确存在某些中国企业在非理性地海外投资,我们在海外投资时最头痛的就是和中国企业竞争,因为某些出价真是看不懂,如果再不做点措施,就真让老外觉得我们是“人傻、钱多”了。
从政府角度看,最近发改委、商务部、外管局的表态高度一致——支持国内有能力、有条件的企业开展真实合规的对外投资动作,尤其支持企业投资和经营“一带一路”建设和国际产能合作;同时将继续关注房地产、酒店、影城、娱乐业、体育俱乐部等领域非理性对外投资倾向,建议有关企业审慎决策。
何谓“非理性投资”?在对外经贸大学副校长林桂军看来,“就是违背市场规律、投机性强的投资”。
警告非理性投资不是最近的事。去年12月初,发改委、商务部、人民银行、外汇局四部门就在联合加强对外投资监管,公开答记者问。当时的说法是,监管部门密切关注近期在房地产、酒店、影城、娱乐业、体育俱乐部等领域出现的一些非理性对外投资的倾向,以及大额非主业投资、有限合伙企业对外投资、“母小子大”、“快设快出”等类型对外投资中存在的风险隐患,建议有关企业审慎决策。
去年12月,多个部门新闻发言人都在讲上面的话。
到了今年全国“两会”,从央行行长周小川到商务部长钟山,还在讲同样的话。反倒是最近频频出手的银监会,当时郭树清刚刚履新银监会主席,在3月2日举行的首次记者见面会上,谈了很多问题,但没有谈到海外非理性投资。
政府集体发声,反复发声,必有依据。那么,某些对外扩张凶猛的企业当时为什么不采取断然措施,非要等到银行出手、扼住咽喉,才临时抱佛脚呢?真是银行一出手,才知有没有。
难道是因为部委这个层级的政府机构,对他们的约束力还不够?一直要到高层发话,部委强力执行,才当真?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应了一句话,咎由自取。
最近被点名的一些民企都做出了特别好的表态,但估计一些政府部门会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主要不是人治、法治的问题,是企业习惯于昔日的路径依赖,不自治(自制)!
政府、企业和社会
任何企业都在社会之中,企业、政府与社会之间,虽然没有签署书面契约,但却存在着深刻的相互影响。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问题是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
政府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沿袭计划经济年代的“代企业做主”,主观主义拍脑袋,官僚主义干预过多,有法不依,政策不稳定,教训很多。所以推进简政放权、放管结合、优化服务改革,一直在路上。
然而,正如政府不是天使的化身,企业和市场也不是。从学术角度看,即使是最为推崇企业家精神的奥地利学派也认为,“企业家的活动并不总是生产性的,也不总是增长促进型的。事实上,企业家有时会破坏增长和繁荣”。企业家往何处去?他们是促进、不促进还是阻碍有关增长的创业活动?这取决于“现行的制度安排以及这些制度安排所提供的相对报酬”。(威廉·鲍莫尔)
因此我们需要能够提供良好的公共产品和公平秩序的政府,即使政府并不总如人意,也不可或缺。
最近研究美国商业文明历史,深感政府、企业(市场)、社会就如同一个大三角,哪一方的力量过度膨胀,就会被另两方拉回。
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任期届满时在演讲中说,“还要特别记住,在我们这样辽阔的国度里,要想有效地管理大家的共同利益,一个活力充沛的、并且能充分保障自由的政府是必不可少的”。他同时也指出,“应当做到使那些负责行政的人保持警惕,把各自的权力局限于宪法规定的范围内。”
从社会角度看,社会由无数民众组成,基于各自的经济和社会条件,其利益诉求也不相同。总体上,社会各阶层一直在效率和公平间做选择。
在不同年代,政府、企业和社会间的“随机大三角”的形状也不一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企业改革,有过“破三铁”(打破干部的铁交椅,打破员工的铁饭碗,打破分配上的铁工资),那时政府和企业走得更近,为的是解决效率低下问题。今天,在贫富分化、房价高企、教育医疗等公共产品供给冷热不均等等背景下,“共享”成为重要的发展理念,此时政府和社会往往可能走得更近。而在反腐败、反特权等方面,企业和社会更容易达成共鸣。
上面所说的“近”,不是绝对概念,而是相对概念,反映一种趋势。
如果看美国商业历史,大三角关系始终也在变化,并不是“政府越小越好”,但更不是越膨胀越好。
美国1776年建国,从松散的邦联状态一直到1787年制定《宪法》,1789年各州通过宪法,华盛顿就任总统,才初步形成统一的联邦制国家。19世纪60年代南北战争后美国加速工业化,19世纪末经济已称雄世界,一些富豪富甲全球。但从1890年到1916年,三项和富人有关的制度安排也相继完成:《反托拉斯法》(1890),基金会制度(1904年成立洛克菲勒基金会,1911年成立卡内基基金会),遗产税(1916)。这是由当时的整体社会氛围与政府立场决定的。大量中小企业反对垄断托拉斯,工人为维权而罢工,政府镇压时酿成多次血案,政府、企业和社会的整个结构不得不做出调整。时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强调,“我们是维护自由的政府,没有人在它之上,也没有人在它之下”。他把自己视为社会公民管家,设立了公司管理局,先后对40多家公司提起反托拉斯诉讼;他也着手解决劳资矛盾,破天荒地把劳资双方请到白宫商议,随后,一些州政府出台了旨在保护工人权益的法律条文,有的州对与公众生活相关的企业进行管制,建立了公开的听证会制度。
企业的扩张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不是由抽象的道理决定的,它就是社会和政府的接受度。
然而,当政府权力过大、干预过多、经济丧失活力的时候,大三角关系又会调整。里根在总统就职演讲中的立场就回到了自由企业一边,他说“政府的管理不能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政府的管理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是要取消政府,而是要它发挥作用——同我们一起合作,而不是凌驾于我们之上;同我们并肩而立,而不是骑在我们的身上。政府能够而且必须提供而不是扼杀机会,能够而且必须促进而不是抑制生产力。”这就是里根“供给革命”背后的核心理念。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主题,动态的结构,要处理好政府、企业和社会的关系,对哪一方都带有挑战性,需要以特别审慎和理性的态度,辩证分析,辩证施治。
我在近期提出了如何对待具有支配性地位企业的问题。不少朋友和我探讨对AT该怎么办?我说我提出了问题,但并不同意把马云、马化腾简单类比为洛克菲勒、卡内基。美国反对托拉斯运动从1880年代末期到1920年代早期,用了几十年反反复复才成型。我们要思考如何防止AT这样的公司利用支配性地位影响竞争活力,要提醒和防范,但中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的具备世界级竞争力的公司,互联网也是一场具有深刻意义、其作用远超蒸汽机的革命,中国刚刚在这方面走在世界前沿,所以从根本立场说,促进发展、优化发展,比打压抑制要重要的多。马云、马化腾在40多岁时就成立了基金会(马化腾捐献的1亿股股票今天价值已经300多亿元),比六七十岁才成立基金会的洛克菲勒、卡内基早很多,也说明在中国,即使是AT这样的公司,在处理政府、企业、社会的关系时,比美国“强盗大亨”时代要良性得多。
今年曾去南开大学商学院开会,知道了张伯苓先生创办南开学校时的一个理念:文以治国、理以强国、商以富国。他说:“中国的底子问题不在于贫富不均,而在无富可分。若只言均富而不先谋富致富,实则无异均贫,因此,国家要昌盛就要先谋致富;欲谋致富,不能不发达商业。”的确是深刻的洞见!
中国改革开放才40年,发展还是第一要务,发展寄托着生存和希望,象征着尊严和权利,“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五大新发展理念,是为了通过正确的发展思路、发展方式和发展着力点,更好地发展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由于过去的一些粗放和畸形的增长,有些社会问题很突出,社会有些“仇富心态”很正常,必须抑制“为富不仁”“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但从中国的发展阶段来看,对绝大多数中国企业都不应该“妖魔化”“阴谋化”“谣传化”“演绎扩大化”。
国企、民企和外企
回到经济增长的微观主体——企业。
以中国入选《财富》500强的企业为例,有央企、国有大型金融机构(如“五大行”)、地方国企(如上海汽车)、股份制金融机构(如招商、兴业、浦发、民生银行)、民企、外企(如郭台铭的鸿海精密)。大量央企、国企是公众公司,有的在境外上市,很多在竞争性领域表现优异(如中建、华润)。
更广地看,中国的市场主体有近9000万家,个体工商户占2/3多,其次是企业(近30%)和农民专业合作社。
在全球经济中,像中国这样的微观结构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它异常混合而多元,似乎是要给每种企业形式一个发展空间。这也就是“两个毫不动摇”。
不少人认为这种结构不合理,资源配置被扭曲。例如,国企有困难,金融机构会救,民企出问题,银行争着做诉讼保全。政府信用支持的国企,和民企的金融待遇也不一样。我同意这种看法,政府的确要切实保护各种所有制经济产权和合法利益,要坚持权利平等、机会平等、规则平等,让广大企业家吃上“定心丸”,激发非公有制经济的活力和创造力。
但从另一面说,微观主体在所有制上的多元化可能正是中国特色,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优势。
多元并存就是开放,开放会带来更充沛的市场活力和竞争压力,从而倒逼企业提升自身能力。清一色国企没出路,清一色私企就是最好选择?试把近年掉到坑里的那些私企富豪排排队,假如像俄罗斯当年的私有化,把国企都给他们,他们会做的更好还是更糟?他们是对社会更负责还是对聚敛家财更负责?他们在社会(包括媒体)面前是遵循平等之道还是会更加专横?!
国企必须改革,进行混改和现代公司治理改革。但需要强调的是,一国经济的所有制结构在很大程度上由其历史道路决定的,是内生的。完全照搬别国模式未必合适。我之前有篇文章做过中美比较,美国早期联邦政府力量非常薄弱,企业和州的力量很强,没什么国企,典型的自由经济,后来逐渐完善联邦的管理体系,达到国家和市场的平衡。而中国有漫长的历史,几千年都是权力高度集中的体制,改革开放前也是高度统一的指令性经济,国企一统天下。改革开放后不断放松,放开,下放,放活,用市场机制激发起亿万人民群众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让出空间,鼓励效率更高的市场化主体参与竞争,提升整体效率。
市场经济是没有先例的探索和试错过程,必须通过试错改进和调整。既然带有试错性,就不可能一开始就将所有国企控制的领域都放开,而要从外围向内核渐渐放开,因此多种所有制交错注定是长期存在的。
正是中国发展的前置条件和历史路径决定了,它不像北美新大陆那样是一片白纸,可以从纯自由经济开始,它要在庞大的国有经济基础上一步步改革。非公有制经济带来了活力和压力,解决了中国新增就业的90%以上,但国有经济也在一次次战略调整中,做大做强了。这有政策因素(如上半年规模以上煤炭企业利润暴增,盈利主要集中在几家国有企业,部分可归因于前些年的行业整顿和最近的清理过剩产能,使中小企业大大收缩),有行业集中度提高因素,和国企在管理现代化方面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中国最大的国企是央企,随着央企按照产业集团公司、投资公司、运营公司三类划分的改造,真正还有较强行政垄断色彩的(如“三桶油”和两大电网公司)已经不太多了。央企既要承担社会职责(如邮政、电网覆盖的不少地方,从经济角度看是亏损的),又要代表国家参与全球竞争,做强核心能力,领导人的待遇还是“老黄牛”,委实不易。
还有外资,外资也不能少。今天中国很多企业在走自创品牌之路,我采访过的不少企业说,品牌的基础是品质,而他们在品质保证方面的能力,和当年给跨国公司做代工、接受严格质量规范体系的熏陶是分不开的。没有对外开放,融入全球市场,就没有中国经济的今天。
7月17日召开的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六次会议强调,加快建设开放型经济新体制,“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通过开放促进我们自身加快制度建设、法规建设,改善营商环境和创新环境,降低市场运行成本,提高运行效率,提升国际竞争力”。外商投资推动了资源合理配置,促进了市场化改革,实现经济向更高形态发展,跟上全球科技进步步伐,都要继续利用好外资。
中国经济的发展现实启示我们,多种所有制的并存与竞争,很可能是一种相互促进又相互制约的有效结构。在需要灵活决策、快速反应的领域(如互联网和消费品),民企占优;在带有一定的公共品属性、国家安全属性、基础设施属性的领域,因为要长期投资,利润率一般不高,国企是主力军;而在高技术、高价值、高品牌的领域,外资还有优势。多种成分也不是截然分开,有各种合作模式,可能杂交出更多新物种,从而使市场主体的类型更为丰富。新技术的发展更使得很多领域呈现出“无边界竞争”,比如蚂蚁金服和微信支付事实上就在推动银行业变革,微信和QQ就在打破传统电信的服务框框,竞争在整体上大大提高了国民福祉。
以这样的视角来看中国经济,哪种类型的公司都有合理存在的空间,谁都不要太骄傲,谁都不能取代谁,理性的态度是长期共存、竞合共赢。
大信心:开放造就中国复兴
最近研究中美商业文明,最深的一个体会是开放的重要性。开放一定会带来问题,但正是问题意识驱动了变革,驱动了进步。沾沾自喜、盲目乐观,看不到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杰克·戈斯德通在《为什么是欧洲》一书中提出,几乎欧洲早期的技术进步都是受追赶亚洲先进技术激励的结果,无论是钢材、棉布、瓷器、船只还是铸铁,1500年的欧洲都只能梦想去生产出接近于亚洲质量的产品。为了实现这些梦想而付出的努力,最终产生了机器发明,使欧洲追上并超过了亚洲。
欧洲在15世纪到17世纪的两三百年间,爆发了海外探险殖民热,走上了开放、开发、征服之路。在发现新世界和艰难拓荒中,提出了很多根本性问题,涉及到地理学、地质学、生物学、航海动力、天文学、医学、政府本源、经济本质等等。无数问题逼迫欧洲的知识分子们试图找到问题的本源,希望以一种机械式的观点来理解这个世界。如果说文艺复兴时人们希望在过去的圣人那里得到答案,在启蒙运动时,强烈需要提出一种新的学问和世界观,“需要以观察、实验为基础,能够反复验证、预测、更牢靠的知识”。在强烈的社会需求下,1687年牛顿出版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开启了现代科学革命,带给欧洲人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即把世界理解成像钟表一样机械的、可预测的、由原理、定律来控制的世界。在这一认识基础上,方方面面的知识革命都开始了,最终也孕育出工业革命。
反观中国,郑和七下西洋(1405—1433)的时候,明朝有全世界最大的海军,七次航海共有240多艘海船、27400多名船员出航,而1492年开始的哥伦布的四次远航,一共只有30艘船和1940人出航。郑和的船队比哥伦布先进得多。遗憾的是,郑和远航时,明王朝认为中国无奇不有,远航也是“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朱元璋沿用元朝开始的海禁政策,禁止中国人到海外经商,也限制外国人到中国贸易(进贡除外),到永乐年间,只放开朝贡贸易,私人仍不准出海。所有这些禁止性的政策,虽有防范倭寇的自我保护作用,却把中国牢牢封闭起来,还自以为是天下最不会有问题的地方。
历史启示未来,只要开放,只要勇于探索和实践,就会有挑战和问题,但也一定会有新知识的产生,社会就是在新知识的驱动下向前发展。
今天我们对于中国复兴的信心正在于此。虽然中国经济有许多问题,有些症结的克服也非一日之功,但中国有一种非常开放、富有弹性的基础性结构。多元并存的结构,从根本上避免了单向度“押注”;多种标杆和尺度的比较,又能创造出从更多维度去学习别人和审视自己的机会。残酷的竞争,则让中国消费者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因此当我再一次回望2017年的中国商业图景的时候,我所看到的风雨和污点不仅没有动摇对未来的信心,反而加强了在更大时空中,在基本结构上对未来的信念。
我相信所有学费都不会白交,我相信中国经济的法治化程度会越来越高,我相信我们有自我反省和审视的能力,我相信一个开放、弹性、有韧性的结构能让中国走得更远。只要不自乱阵脚,不自己扬尘然后抱怨看不见,一定能激发出更多力量,创造出更多价值。一个中国公司去掉杂质后的“新黄金时代”可能正在走来。
(本文作者介绍:商业文明联盟创始人、秦朔朋友圈发起人、原《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
责任编辑:贾韵航 SF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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