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可爱IP买单的年轻人

为了和黄油小熊互动10秒，陈晨从凌晨2点30分开始排队，一直排到下午2点。

抱住黄油小熊的那一刻，她终于和只存在于手机里的巨大毛绒玩偶零距离了，大脑一片空白，耳旁是工作人员倒计时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她又从泰国曼谷飞回上海，直接拖着行李箱去上班。

黄油小熊是泰国咖啡店Butterbear的IP形象，最初只是在泰国受到关注。2024年1月16日，它的一条跳舞短视频在中国传播开来，获得300万点赞，随后在中国多个社交平台走红，抖音上“黄油小熊”话题播放量高达13.5亿，许多中国游客飞到泰国打卡拍照，称它为“泰国玲娜贝儿”。

近年来，像黄油小熊这样外形乖巧、颜色温暖的可爱IP形象层出不穷，从玲娜贝儿、jELLYCAT到Loopy、Chiikawa……征服了无数年轻人，有人为了买Chiikawa周边通宵排队，有人为了和玲娜贝儿互动，一年去上海迪士尼乐园几十趟。

不理解的人称其为狂热的消费主义，但年轻人心甘情愿为可爱买单。

一场狂热的梦

2024年五一假期，陈晨和父母在曼谷旅游时第一次看到黄油小熊。

一只毛茸茸的棕黄色小熊，跟着音乐，扭动着圆圆的身子，两只软软的小手放到嘴边，抛出一个飞吻，引发一片尖叫。

可爱、生动，陈晨不由地被它吸引了。第二天，她又独自去见黄油小熊。现场挤满了上千人，有人在排队，有人在围观。他们等上两三个小时，只为互动10秒。黄油小熊的火爆程度与日俱增，来互动的人变多，名额却变少了。今年6月每天有两场互动，一场100人，7月减少为每天一场，一场60人。为了确保得到互动名额，陈晨周末凌晨一下飞机就立即赶去排队。

她上一次这般疯狂是为了另一个可爱IP，迪士尼的玩偶角色玲娜贝儿。

2021年9月，这位玩偶界的顶流蹦蹦跳跳、摇着大尾巴横空出世，至今，它的毛绒玩偶依然是每次开售秒空。黄油小熊和玲娜贝儿都没有独立动画故事，但一举一动仿佛具有人的情感，有自己的个性，粉丝和这类人格化的可爱IP互动更有实感。陈晨有大大小小几百个玲娜贝儿玩偶，周末有时间就会去上海迪士尼乐园看玲娜贝儿。

想和玲娜贝儿互动，排队也是家常便饭。

2023年9月28日，玲娜贝儿生日前一天，当晚10点，许多人已经来到上海迪士尼乐园大门口排队。天气还很热，他们拿一个袋子或者坐垫铺在地上坐着。第二天早上7点30分，大门刚开，等了一整夜的人们，拖着疲惫，展开赛跑，争着冲向玲娜贝儿的“家”。

在不理解的人眼中，这些行为只能用疯狂形容。

陈晨的爸爸是大学老师，妈妈是公务员，两人都很传统。陈晨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对玲娜贝儿和黄油小熊有多狂热，“他们知道的话肯定是反对的”。

姓名：玲娜贝儿

生日：2021年9月29日

星座：天秤座

出生地：中国上海

最喜欢的颜色：粉色

朋友：星黛露、可琦安、奥乐米拉等

抵御焦虑和孤独

遇见玲娜贝儿之前，陈晨觉得生活很无聊。

上班下班，和朋友逛街拍照，没有精神寄托。工作繁忙，人际关系复杂，人生没有成就感……种种原因让她长期处于低落中。

穿着一件柠檬黄小裙子、有着毛茸茸粉色皮肤的玲娜贝儿在那个夏天吸引了陈晨，它漂亮、温暖、可爱，能安抚陈晨焦虑和低落的心情。

当时，陈晨每工作两三天就休息一天，这一天是属于她和玲娜贝儿的日子。

每次去看玲娜贝儿，陈晨都会准备礼物，中秋节快到了，就准备桂花、月饼和玉兔；夏天来了，就准备西瓜、向日葵。她还会精心穿上和玲娜贝儿同色系的衣服，当玲娜贝儿穿上中秋系列衣服时，她就会穿汉服或旗袍，漂漂亮亮地和玲娜贝儿合照。

她会拍视频记录见面，剪辑素材，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她全身心投入在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中，且小有成就，社交媒体账号积攒了2万多粉丝。粉丝们会在评论区留言，夸她视频剪得好、穿的衣服好看或是表达同样对玲娜贝儿的喜爱。

这些时刻，陈晨的所有烦恼和焦虑都消失了。

现实中，她很少和人拥抱，不会像对玲娜贝儿那样对别人直白地表达感情。生活和工作中遇到烦恼时，她喜欢独自消化，不愿意和家人朋友过多倾诉。见黄油小熊或玲娜贝儿一面，这些负面情绪就能排解，“通过获得满足感和愉悦感，产生情绪价值上的升华，我觉得可能会比抱怨好”。

1995年出生的陈晨如今单身，她自称是“贝儿妈妈”，“在我心中它就是一个小宝宝的形象。”“它非常善良，非常活泼，善于发现，勇于探索。”

心理学上将对毛绒玩具的依赖称为 “软物依赖”情结。在人们的童年时期，毛绒玩具被称为“过渡物件”，用以抵御焦虑和寂寞。这些可爱IP本是一个个虚拟和静态的形象，但一个人对其赋予爱，它们就“活”了过来，甚至具备了治愈能力。

Hello Kitty的粉丝何欢。（受访者供图）

何欢最初因为外形可爱购买了许多Hello Kitty玩偶。一天，她突然发烧，独自待在宿舍，既没有告诉家人，也没有朋友陪伴。父母平时难以给她情绪支撑，她向来报喜不报忧；朋友正忙于期末复习，她不好意思打扰。

《自我决定的孤独：难以建立亲密感的社会》一书中提出，人类进入现代，开始强调人与人的距离感，一个人是安全的、自由的、逃离痛苦的，但副作用是会带来孤独。

睡醒后何欢觉得孤独无助，抱着自己的Hello Kitty，看着它没有表情的脸，突然体会到情感共鸣。仅仅是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中，Hello Kitty已提供了温暖的陪伴，“当时感觉我唯一的朋友就是Hello Kitty了”。

从此，Hello Kitty和她产生了更深的联结。她常常带着Hello Kitty出去玩，拍照、打卡。独自夜爬紫金山那天，天是黑的，人不多，何欢有点害怕，她将一个小小的Hello Kitty攥在手心，恐惧似乎慢慢消失了。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郭春宁分析，可爱IP的流行和人的移情能力变强有关，在大都市，人们寻找一个真正的伙伴变得困难时，会把情感转移到动物或玩偶身上。“人在情绪价值的消费和回馈上，变得更自如和自洽了。”

当普通人也没关系

2023年的“顶流女明星”Loopy不是新IP，它来自一部20年前的韩国动画片《小企鹅Pororo》，是一只情感细腻的粉色小海狸。Loopy是配角，会做蛋糕和披萨，友善，也有情绪，会闹脾气，表情生动。真实、普通，容易产生关联和共情，是Loopy重新走红的原因。

姓名：Loopy

出生地：韩国

兴趣爱好：做饭，特别喜欢为朋友们烤蛋糕和馅饼，或者泡茶。

家庭住址：一块挖空的木头，里面有Loopy种植的植物、餐桌、卧室和厨房。

朋友：企鹅 Pororo、狐狸Eddy、北极熊Poby等

钱净觉得Loopy很可爱，联想到自己上班族的身份，开始用Loopy的表情和形象做表情包，通过二次创作赋予它“新生命”。一组吐槽工作的“当代打工人九大美德”Loopy表情包火速出圈，可爱中带着嘲讽，戳中了“卑微”打工人的心，网友们纷纷留言求图。钱净则购入大量Loopy周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和Loopy说话，倾诉上班的烦恼。

Chiikawa的走红也和人们容易共情有关，它是同名漫画中的角色，和Hachiware、USAGI是好朋友。二次元爱好者柚子从事周边产品设计工作，她认为各种周边产品、联名产品推动了Chiikawa的流行。更重要的是，动漫故事和角色设定有魅力。故事里，3个小动物可爱善良、互相帮助，故事背景还杂糅着黑暗、疯狂等元素。设定上，3个小动物需要考试和打工，让当代打工人很有代入感。

姓名：Chiikawa（中文名：吉伊卡哇 日文名：ちいかわ）

生日：2017年5月1日

星座：金牛座

武器：粉色讨伐棍

家庭住址：一间带有门窗的白色圆顶房子。

朋友：Hachiware、USAGI

有故事内容基础的可爱IP让受众更易共情。

周敏敏是中国香港知名卡通形象麦兜的粉丝。麦兜出自麦兜系列电影，设定是一只普通的小猪，家境普通，天资普通。

中国香港有“抢包山”的传统竞技，麦兜的妈妈希望它可以成为一个奥运冠军，因此带它拜师学艺，练习这项技艺。麦兜很努力地练习，因为它很爱妈妈，不想让妈妈失望。结果是麦兜并没有成为体育明星，而是成了普通人，从事普通的工作，去片场跑龙套，也当过修车工。

周敏敏小时候看过电影，直到成年后，那些曾经不懂的故事、注意不到的细节，让她有了不一样的感受。2019年，23岁的周敏敏毕业一年多，工作不顺，备考一年后“上岸”了，但还是对未来感到迷茫。

在麦兜的故事里，周敏敏好像看到了自己。她是一个喜欢遐想的女孩，憧憬精彩的生活。小时候她曾幻想自己成绩优异、多才多艺。刚毕业时，她则幻想成为高级白领，在明亮宽敞的写字楼上班，工作游刃有余。但是毕业后的社会生活，是陌生的出租屋，交通不便的通勤路途，复杂甚至怀着恶意的人际关系。

“我们当小孩的时候会做梦，有很多美好的幻想。”如果幻想和现实有出入呢？

麦兜想去马尔代夫旅游，但是家庭经济条件不足以实现，于是麦兜的妈妈带它去了香港周边玩，一家人依然创造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周敏敏觉得很残酷，但又得到了某种治愈。

“跌过很多跟头，经历过数次失败，努力拼搏发现结果不尽如人意时，回看麦兜，觉得人生也不一定要完成多么伟大的事业，也不一定要站在顶峰、成为耀眼的人，甚至妈妈当初对你的期望都没有实现，到头来发现，自己就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

但是，当普通人没关系，去不了马尔代夫也没关系。麦兜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依然很幸福。从这个角度来说，麦兜之于周敏敏，是一种生活哲学，只是用更加柔和可爱的形态出现在人生中。

5年来，周敏敏反复看了十几遍麦兜的电影，感到挫败时看，需要温暖时看，感到幸福时也会看。麦兜教会她，“如果自己已经尽力了也做不到，就要学会释怀。”

“裹着心的光”

将太多时间花在治愈自己的可爱IP上，和现实生活中家人朋友的相处时间会减少。每当朋友想要约陈晨见面，她几乎总是在上海迪士尼乐园。相比和朋友出去玩，陈晨有时更想去见玲娜贝儿和黄油小熊。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能结交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但他们的聊天内容仅仅和共同的兴趣爱好相关，不涉及现实生活和个人隐私。

只分享彼此对可爱IP的喜欢，一切都很安全、无害。当人们因为共同爱好走近，之后发生矛盾，或者产生嫉妒心理时，可能会以曝光对方隐私作为攻击手段。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

钱净因为创作Loopy表情包，经营社交平台账号一个月就有了1.8万粉丝。很快，有很多人盗取她的图，抹去她的水印，自行发布，不备注出处和来源，这让她很不开心，慢慢没了动力运营账号，对Loopy的喜欢也受到了影响。

陈晨明白这种风险。她提醒自己，在这个梦幻的乐园里需要保持距离感，不能完全和现实生活脱节。之所以频繁地去看这些可爱IP，本质上是为了支持自己的现实生活。

在乐园里，人们可以暂时抛却现实中的烦恼，收获力量后，人们还是要走出乐园，去面对真实的生活。

陈晨选择用温暖、力量和希望三个词来形容可爱IP对自己的意义。因为它们的存在，她可以继续努力生活下去。

在社交平台账号上，陈晨置顶了一条自己和玲娜贝儿互动的视频，标题是“贝儿就是裹着心的光”。视频里，她给玲娜贝儿带去一个小夜灯当作礼物，她告诉玲娜贝儿，当你在丛林里探险时，可以打开这盏夜灯。看到这个礼物，玲娜贝儿手舞足蹈。她们紧紧拥抱。

2分钟互动后，陈晨将回归自己的生活。不过没关系，她知道下周自己还会拥有这样的一天。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首图为受访者 陈晨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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