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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张明扬的阳明山
来源:冰川思享号
我对这一轮躺平热潮最反感的是,它已经超越了一种低欲望的生活态度,在意识形态上主动的自我加了很多戏,由此也诞生了很多充满攻击性的“金句”。
冰川思想库特约研究员 | 张明扬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来到深圳三和人才市场,拍了一部关于90后日结工的纪录片, “三和大神”的威名从此远播全球。
01
躺平学的兴起
三和大神的招牌生活方式是“打一天工阔以玩三天”:他们只做日薪一百多元的日结工作;白天四处闲逛,晚上睡大街,或是在网吧里血战到天明;吃5块钱一碗的“挂逼面”,喝2块钱一大瓶的“挂逼水”,抽5毛钱一根的散烟;他们甚至有自己的鄙视链,如富士康这样的流水线人生是鄙视链最下端,思想高度直追《摩登时代》中的卓别林。
2021年,一位网名叫“好心的旅行家”的躺平学大师在贴吧上横空出世,以一篇《躺平即是正义》横扫舆论圈,留下了诸如“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我选择躺平,我不再恐惧”、“人不应该如此劳累,人应追求那种简朴的生活……我有时会躲在某处看着那些忙碌的人发笑”等古希腊“逻各斯”调调的金句。
从文化考古学的角度来看,三和大神自然可以看作躺平学的先驱。但如果细究一番,你会发现,三和大神其实更“下沉的”,更偏向底层的,而互联网上的躺平学实践者是更白领,甚至趋向中产的。
以躺平学大师“好心的旅行家”为例,他虽然一年只工作一两个月,心情好时还去横店当群演,每月花销才两百元,但他的生活趣味却是中产白领式的,喜欢登山与游泳(虽然不是去游泳池),可以信手拈来第欧根尼和赫拉克里特这样的高级书袋。他甚至暗示过,他不用为居住问题操心。
也就是说,躺平学与三和大神看似生活态度相似,同样鄙夷奋斗,同样厌恶固定工作,同样践行低欲望生活,但前者在社会阶层上其实是更高一级的。或者说,仅两三年的时光,“躺平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从社会底层蔓延到了社会中层。
同样是广义的躺平主义,除了阶层差异之外,躺平学与三和大神更大的区别是:三和大神只是一种生活态度,而躺平学除了生活态度的面向之外,还多了一层意识形态。
02
世界各地的躺平现象
作为一种生活态度,我对躺平充满理解,说是认同也不为过。事实上,作为生活态度的躺平在全球范围内都有无数簇拥者。
以日本为例,所谓的“低欲望社会”已经成为了一个现实,年轻人自居为“废宅”,不消费,不社交,不结婚,不生娃,让日本的精英阶层对此忧心忡忡。
日本知名学者大前研一专门写了一本《低欲望社会》,甚至说“日本年轻人的DNA发生了变异”,呼唤年轻人找回昭和时代的“坂上之云”式的奋斗精神。
但我们同样也可以看到,尽管“低欲望社会”在理论上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日本社会依然岁月静好,这让日本老一代的痛心疾首显得更像是杞人忧天。
躺平甚至可以看作一种基本的经济规律。随着社会经济的进步,躺平很可能会成为一种与奋斗相抗衡的社会思潮。难道欧洲福利社会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躺平社会”么?更何况,欧洲固然有德国、荷兰这样富而思进的国家,也有希腊、意大利等这些在中国以往语境内被嘲讽的“欧猪四国”。
即使在中国的富裕阶层,“躺平”也是一种流行了很多年的高尚追求,只是未经如此表述罢了。所谓“财务自由”,不就是发财之后的躺平状态么?
只不过,财务自由的躺平需要以数千万乃至上亿的资产作为支撑,其中也并不包含消费降级和降低物欲的选项。
也因此,财务自由式的躺平更像是一种可望而不可求的奢侈品,这样的躺平注定只属于极少数人。
而在经济大幅扩张难以维系的今天,特别是疫情以来的各种社会经济变动之下,财务自由对中产阶层而言越来越像是一个夸父逐日式的精神鸦片,那么,中产或许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一份“打折”的财务自由,以降低物欲为前提的财务自由,这不就是躺平么?
03
躺平学为什么在现在爆发?
为什么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的躺平没有广泛出现在前些年,而恰恰是“爆发”于今年?
原因至少有三点。
第一,在经济高潮期,躺平更像是一种小众的追求,而在经济下行、职场竞争日趋内卷化的今天,部分国人势必会选择一种“更理性”的生活方式。
是的,当你发现工作前景日趋暗淡,甚至朝不保夕的时候,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就像是动物冬眠一样,你在消费上主动选择降级,在生活中主动选择不婚不育,难道不是一种理性么?
说得更直白一点,有些躺平甚至是被迫的。
当你失去一份寄予厚望的固定工作,心灰意冷之余,发现自己别无所长,选择低消费低欲望的“躺平”难道不是一种理性的生存策略么?
与此同时,用躺平学来合理化自己的人生抉择,在网络中寻找同道者抱团取暖,不也是一种很漂亮的心理自我调适么?难道非要在失业与失意之后,屡屡碰壁,然后挣扎于抑郁症之中,才是合理的么?
第二,躺平也是一种代际冲突。从B站连续两年的青年节视频都引发了滔天的舆情可以看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年轻人不想复制中年人循规蹈矩的生活,正成为一个真实的社会思潮。
第三,即使经济压力不是迫在眉睫的,层出不穷的社会压力也会让年轻人产生倦怠感乃至危机感。
很多年轻人刚刚从小镇做题家的紧张生活中走出,说十几年的教育竞争消耗了心力和精气神绝不是一句矫情的话;毕业后直接面对着996和动辄裁员的职场环境,说是心力交瘁和惶惶不可终日也不为过;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的又是什么“鸡娃”、“教育军备竞赛”、“学区房”、“高房价”、“户口”、“打工人”,对婚姻特别是对生育产生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说白了,工作的合法性之一就是结婚生子,当这个合法性不再成立,那么,躺平又会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大的冲击呢?无非是多挣多吃,少挣少吃罢了。
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的躺平,不仅是一种自由的个人选择,在内卷的经济社会环境下更有其相当的合理性。像俞敏洪这样的中年直男去批判年轻人不奋斗,被嘲讽成“奋斗逼”或油腻中年也是活该。
在西方,在日本,类似的躺平者一大堆,人家还多少沾了社会福利的光,而中国的躺平者再怎么说也是自食其力,又有什么可以批判的呢?
正如一位躺平者对规劝年轻人奋斗的清华大学副教授所说的:我躺你家了么?打不赢,我躺平也不行么?
04
躺平真就能反资本?
但是,我对这一轮躺平热潮最反感的是,它已经超越了一种低欲望的生活态度,在意识形态上主动的自我加了很多戏,由此也诞生了很多充满攻击性的“金句”:
“躺平,是对抗资本的唯一方式”;
“躺平,资本就没有人可以剥削,因为躺平的韭菜不好割”;
“只要我躺得够快,资本就剥削不到我”;
“躺平学,是年轻人对资本的非暴力不合作”……
满眼的资本,满眼的反资本。
▲微信群流传的一段视频
在这里我不去讨论资本是否是所谓年轻人困境的始作俑者,这是一个过于高远的问题,但我翻了躺平学大师“好心的旅行家”的不少语录,发现了很多充满哲思的语句,就是没怎么看到以上衍生出来的反资本金句,或者说,躺平学对大师而言,生活态度至少高于意识形态。
“好心的旅行家”说的话我基本每一句都同意,甚至有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羡慕,如他所说,“躺平就是我的智者运动”。
如果一定要谈资本,一定要把躺平学庸俗化功利化,我甚至可以这么说,底层或中产的躺平对富裕阶层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巨大伤害。
以教育为例,如果普通家庭不再追求社会阶层上行,不再追求上名校,让精英教育成为中上阶层的自留地,这不是精英阶层最希冀发生的状态么?
英国就是如此。英国学者保罗•威利斯在名著《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中,在一个英国小镇采访了12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提出了一个政治上不太正确的概念:“要解释工人阶级子弟为何从事工人阶级工作,难点却是解释他们为什么自甘如此。”
这些工人家庭中的孩子甚至认为学习与脑力劳动是“娘娘腔”的表现,他们主动放弃了读书改变命运,从而使自己永久丧失了从事中产高薪工作的资格。
放在中国的教育语境里,如果躺平者们真的身体力行,绝对可以降低教育竞争的激烈程度,让中上阶层的孩子更容易进入名校。
这就是所谓的“反资本”么?
如果躺平可以使精英阶层的自我再生产更容易,至少在短期内,至少就这个层面来说,精英阶层为何要感到不快呢?
不过,我极其讨厌我以上的意识形态语调,讨论躺平学本来就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讨论。我只是想强调,如果一定要按照某些好事者(他们未必就是躺平的主流群体)的意识形态叙事,所谓“躺平,是对抗资本的唯一方式”也是不成立的。
05
“三和大神”的世界,躺平是一种奢侈
当我们以各种姿势讨论躺平的时候,切不可忘了,在三和大神的世界里,躺平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奢侈的生活状态,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靠在马路边就是一宿,蜷缩在网吧的椅子里也是一宿,即使是他们最畅快的睡眠方式——15~20元一晚的大通铺,床可能只有1.7米长,甚至打开门才能把脚伸直。
三和大神们实际上是躺不平的。或者说,最终极的躺平是躺不平。
这样的“躺不平”的局促感,在日本的胶囊旅馆中也时常可见,更何况是三和大神们呢?
躺平,对于大多人而言只是一种姿态,或者是无法长期实践的姿态,甚至是一种奢侈的姿态。作为一种生活态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作为一种社会思潮,躺平都有其“非主流之美”的致命魅力,但如果一定要较真式的谈意识形态,躺平实际上已经是一种相对小众的白领“追求”了。
刻薄地说,如果没有家庭的支持,如果没有先前的积累,躺平真的支持长达几十年的“退休生活”么?考虑过通货膨胀么?考虑过延迟发放退休金么?考虑过生病的医保需求么?考虑过打零工真的可以随想随有么?
这些原本都不用去细究,因为躺平只是一种“在别处”的生活态度,是一种健康的情绪释放,甚至是小众人群的理性选择,但是,谁让有些人非要去扯什么功利的意识形态呢?
毕竟,最终极的躺平是躺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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