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回家的人(八)

　　杨磊

　　运动在很多中国知青猝不及防的状况下突然来临。赵力回忆说，那是一个暴雨之后的傍晚。在缅甸一个名叫捆马小兰寨的地方，缅共中央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连级以上的军官们都被要求列席。

　　在这次会议上，最核心的议题是如何在军事斗争不利的情况下更有效的团结队伍，以及清除队伍中不坚定分子。在后来有关缅甸共产党的记录中，这个会议被定义为"整风"。很多军事指挥官被要求集中学习，交出手中的指挥权，而那些一直在总部的政治干部们则开始进入基层指挥系统。

　　事后很多人认为，这是缅共大规模溃败的开始。只不过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对队伍进行及时的政治教育以及部分清洗是应该的，因为随着一连串的失败，动摇和叛变的思想开始露出苗头。赵力说，当时他曾经举手赞同，并率先交出他的独立连连长职务，参加学习。

　　但后来的形势显然发生了变化。最早的学习是围绕着如何更好的革命开始的，但之后路线有所转移。"失败的原因没有人在意，更多的焦点集中在是不是有山头主义和修正主义上。"赵力说。这显然是针对某些特定政治对象的，而中国知青毫无疑问的是其中的一个。

　　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是，从1968年开始的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是以地域为特征展开的，这导致一个城市的知青往往会被下放到另一个山区，他们地域和语言相近，所经受的运动以及教育程度都相似，毫无疑问他们更具有亲近性。在进行战斗时，这种以老乡和友情为纽带的组织关系能够有效的凝结战斗力，"甚至超过了某些政治口号的驱动"。

　　相对应的，在中国知青的队伍中，也存在以云南、北京、重庆等知青为团体的乡帮，而在和缅共本地组织配合作战时，他们又往往被视为"中国"。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这种架构很明显的被定义为"山头主义"。

　　而问题的核心在于，当军事斗争开始溃败、政治运动升温的前提下，这种无法判断对错的定位很快就被称为一个"替罪羊"——这就是缅共文件中所提到的"战斗力和革命意志分散，并导致战斗失利"的根源。赵力承认说，这种判断有其合理性，但"如果政治运动得当的话，仍然有可能扭转"。

　　但事实上，另外的一个极端开始出现:整风带来的清洗运动开始席卷军队。几乎没有指挥官都被要求向组织交心，由政治官员们进行审查。如果被认定为隐瞒动机或者出现动摇，等待他们的下场就是撤职、关押，甚至是枪毙。

　　赵力回忆说，一开始的斗争仍然是趋向于口头教育，但半个月后，当一个中国知青对所谓的教育表示不满并试图带着队伍独自战斗时，转向了体罚层面。这位知青很快被当众审判，并被枪毙。更具震慑力的是，他的尸体被吊在党部门口，风吹日晒。赵力说，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那个战友的尸体也就被悬挂了一个月。

　　此后的运动开始失控。大规模的清洗从中国知青中开始，并进而蔓延到缅共本地党员身上。当时的缅甸政府军方面曾经有份情报证实，在这一轮的清洗运动中，缅共部队中层军事干部中有三分之一被枪决或者下落不明，有三分之一的人被撤换，下队伍当兵。这使得从这个时候开始，缅甸政府军的反攻开始无往不利。

　　这次会议召开后不久，缅共更大规模的分裂开始:根据公开资料，原缅共人民军曾先后成立了四个军区，东北军区、中部军区、"八·一五"军区和以克钦族为主的"101"军区。在这些军区的主官中，大多跟中国知青有关，而随着运动的深入，他们开始意识到，"如果不抓紧手中的军队，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更别提坚持革命了"，原缅共101军区司令员丁英在一次访谈中说。

　　于是，越来越多的迹象显示，缅共中央对军队的控制权正在被弱化，而这个导致了更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如此反复。

　　而这个时候，正在缅共东北军区中接受审查的赵力被关进了禁闭室，之后有传言说，他将作为叛徒被枪决。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革命道路或将走到终点;而在缅共中部军区的谭司令也开始对前途觉得悲观，他尝试着偷偷的私藏一部分弹药和粮食，准备逃跑。

　　此时的中国国内，知青回城的风声已经开始吹起。从云南到北大荒，一波又一波的知青上街游行，要求回城探亲或者回城就业，家里拥有关系的早就已经以参军或者看病的名义悄悄溜走。当风声传到缅甸时，知青队伍中开始出现回国的迹象。先是一个、两个，再后来就是以排为建制的队伍失去控制，几乎每一天都能传出战友返乡的消息。

　　而在捆马小兰寨，政治运动已经走到高潮。在一个傍晚，一名中国知青在广场上被执行军法，为了起到更好的震慑作用，他是被用刀杀死，之后被乱刀分尸。隔着禁闭室的窗口，赵力看到这一幕，而令他觉得更加恐惧的是，旁观者兴高采烈高呼口号，而丝毫没有想到，这个被杀死的人之前是他们的战友，他们曾经一起浴血奋战。

　　在这天晚上，负责看守赵力的另一名中国知青悄悄打开了大门。他们带着枪支，进入了缅甸密林。而在百里之外谭司令在几天之后，也带着枪支和一些中国知青逃跑。

　　他们拒绝返乡，仍然试图继续革命。后来缅共中央的一份文件认为，这次运动起到了清洗叛徒，纯洁革命的作用。而赵力、谭司令等人被宣布为叛徒，并在缅共实际控制区内遭到通缉。缅共中央要求说，要用这些叛徒的污血洗清革命旗帜上的污点。为此，"每一个革命同志都要牢记，面对叛徒，只能用枪口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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