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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唐德刚曾把近代以来中华文明的转型比作穿越“历史三峡”。从鸦片战争开始,在西方文明的挑战下,秦汉以来未有大变的社会模式维持不下去了,中国由此经历了一百多年惊涛骇浪的社会转型。唐德刚说,“历史三峡”终有通过之日。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在喝彩声中,中国人就可扬帆直下,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洋了。
回看过去30年,中国的企业家群体何尝不是在过三峡呢?走资本主义道路、投机倒把、不务正业… …是30年前人们对年广久、鲁冠球、吴仁宝、温州八大王等人的蔑称。而今天的创业者,既不用担心“打击投机倒把”的运动,也无需考虑“侵吞国有资产”的罪名。从创业开始,他们就生活在弗里德曼所谓的平坦世界里,一边是汹涌的海外资本,一边是庞大的中国需求。从网络精英到光伏新贵,中国也有了自己的车库英雄。
当然,每一代创业者必须承担起不同时代的使命。就好像商业的长河已经穿越三峡,逐渐进入开阔的太平洋。在那里,我们会和亚洲以及全球的商业力量进行较量。下一次的比拼,更注重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是一个更为激动人心的旅程。
壹
若要选取1978年的企业家,再没有比邓小平更合适的人选了,而他领导的企业,正是“劫后余生”的中国。这一年年终的美国《时代》,将邓小平评为“年度人物”,并用48页的系列文章介绍了邓和打开大门的中国,其开篇之作题为《一个崭新中国的多样愿景》(Visions of a New China)。
没错,愿景,这个日后被管理学界频繁炒作的词,正是《时代》颁给邓小平和中国的荣誉。在思想界的真理检验标准大讨论、政治领域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外,邓小平为中国的经济描绘了哪些愿景呢?10月22日,他出访日本。这位早年曾经留学法国、在印刷厂当过工人的中国领导人,在半个世纪后又一次走进了资本主义的工厂。他先是参观了东京的新日铁公司和日产汽车公司。在大阪考察时,还专程去了松下电器公司的茨木工厂,会见“日本经营之神”、83岁的松下幸之助。此次考察,促使松下幸之助在第二年飞访中国,并与中国政府签订了“技术协作第一号”。这一示范带动一大批日本公司蜂拥而至。
访日之后,邓小平旋即访问新加坡。让李光耀意外的是,邓对新加坡的经济制度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在第二年的一次演讲中,邓小平说:“我到新加坡去考察他们怎么利用外资。新加坡从外国人所设的工厂中获益。首先,外国企业根据净利所交的35%税额归国家所有;第二、劳动收入都归工人;第三、外国投资带动了服务业。这些都是国家的收入。”
而在年底的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邓小平突然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让一部分城市先富起来。”他当时一口气列举了十来个城市,第一个就是深圳。1979年3月,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引进外资、开辟新阵地,或许是邓小平在当时为中国这一巨型企业谋划的发展战略。而在江浙和其他旧思维束缚最薄弱的地方,一些日后的企业家也在呼应这一创业的激情。世界上仿佛存在着某种神秘力量,它让身处异地的人们有着同样的冲动。这些想法一旦开始传播,就具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本来理性的人作出奇怪的举动。
1978年,中科院34岁的工程技术员柳传志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关于如何养牛的文章,激动不已。饱尝“割资本主义尾巴”言论洗礼的人们,和柳传志一样,知道中国社会“气候真是要变了”!在四川,刘永行三兄弟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都上了分数线。但是因为“出身成分”不好而没有被录取,兄弟三个一怒之下办起了一个养殖场。
在温州,13岁的南存辉因贫穷而不得不辍学,他成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补鞋匠。“那阵子,我每天赚的钱都比同行多,我就凭自己的速度快,修得用功一点,质量可靠一点。”6年后,这位修鞋匠在一个破屋子里建起了作坊式的开关厂。20年后,他创办的正泰集团成为中国最大的私营公司之一。
而在江浙农村,一些不安分的人甚至行动得更早。早在1969年,华西村的吴仁宝就抽调20人在村里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这些不受保护、偷偷摸摸的五金作坊成为了日后燎原中国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胚胎。在浙江萧山,鲁冠球也在1969年左右,凭着东借西凑的4000元,带着6个人办起了“宁围公社农机厂”,并自任厂长。从收购废旧钢材、为周边公社提供饲料机上的榔头开始,到1978年,他的工厂竟已有400号人,年产值300余万元。
走资本主义道路、投机倒把、不务正业……是30年前人们对刘氏兄弟、南存辉、鲁冠球、吴仁宝等人的称呼。而今天,这样的冲动被称为创业和企业家精神,或者统称为赢的激情。据考证,《人民日报》第一次出现“企业家”这个名词是1987年,它第一次出现在《辞海》上的时间是1989年,之前,他们都被称为厂长或经理。从一种职务、职能上升到一种精神力量,中国人一步步领会到商业和经济的最终推动力。
贰
再重要的角色,也无法脱离舞台而表演。一旦把视野放大,我们便能发现,置身于不同背景的企业家,承担着不一样的历史使命。
中国过去30年的经济进步,可以放到两个坐标系里观察。一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走过了与东亚四小龙类似的产业升级路径;而另一个参照系,则是前苏联与东欧,即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脱胎换骨。
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曾经影响过一代中国学者,并多次被提名诺贝尔经济学奖。在“转轨战略”的激烈辩论中,许多人按速度快慢将改革分为激进和渐进两种,而科尔奈则提出了一个更深刻的理论框架及两种基本战略:战略A,或称有机发展战略,把最重要的任务确定为创造有利条件,使私有部门得以从下而上地生长起来;战略B,或称加速私有化战略,则把最重要的任务确定为尽可能快地通过国有企业私有化。打个通俗比方,战略B侧重于将原来的大饼重新分割,而战略A则关注于造出更大的饼,中国经济学家吴敬琏将之概括为增量改革。
从匈牙利到捷克、从俄罗斯到越南,各国的转型经验表明,战略A能够促进资本积累、培育企业家阶层和加速市场制度形成;而战略B却可能形成被一小撮寡头控制的无规则市场。
我曾采访过普京的首席经济顾问 —— 伊拉里昂诺夫(Andrei N. Illarionov),他也比较认同这一观点。记得在总结俄罗斯的改革教训时,他说:“关注重新分配财富,而非创造新财富,这完全是计划经济思维的翻版。”当时俄罗斯正在进行的一场大讨论——关于“实物地租”(natural rent)的重新分配。无论是左派还是所谓的“自由主义者”,都在争论石油、天然气等产品该如何分配和再分配。有人认为,应该把这些自然财富重新分配到正确的公司、正确的地区和正确的人手中。伊氏敏锐地指出,这种讨论本身就是错误。因为讨论集中在如何重新分配已有的财富,而不是如何让人们发挥企业家精神,创造新财富。
致力于创造财富,或者更关注重新分配,这一争论不但发生在国家的重大转型策略上,也会造就不同的企业家群体。对比而言,俄罗斯的剧变,催生了攫取垄断资源的诸多寡头,而中国的渐进转轨,则让一些目光远大、坚忍不拔的企业家,终于修成了正果。
其实,战略A和战略B的分野,也可引申出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的两类创业:一是在体制外发掘机会,一是从体制内改革。
无论是出身于乡镇企业的鲁冠球、吴仁宝,还是来自校办工厂的宗庆后,或者从科研院所脱胎的柳传志,他们都是在国有体制的边缘长大,也从未想过分国有资产的一杯羹。而脱胎于集体企业和国有经济的厂长、经理,则面临更漫长的考验。从健力宝的李经纬、科龙的潘宁,到长虹的倪润峰,一旦他们将精力投注在创造新财富上,荣誉和认可接踵而至,而一旦他们将目光停留于既有财富的划分时,命运则悄然黯淡。今天的人们,用所谓的法罪错位、企业家的“原罪”来解释他们的遭遇,但谁都无法否认,在以变革创造财富的旅途中,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企业家,曾被一种创业的激情附体。
叁
喧嚣的媒体,让人迅速成名、迅速遗忘。翻开历史,“温州八大王”和“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的群体沉浮,或许可以折射出创业之艰难,命运之叵测。
1980年代初期,交通不便的温州曾突发走私狂潮,走私渔船偷运来的服装、小家电、小五金,促生了中国第一代的商品集贸市场。在乐清的柳市等地,相继出现了一些专业的制造作坊,那些较有规模者在当地被冠以“大王”的称号,如电器大王胡金林、螺丝大王刘大源、矿灯大王程步青、线圈大王郑祥青等等。1982年,风云突变。胡金林遭到公安部的全国通缉,罪名是“投机倒把”、“严重扰乱经济秩序”。与他同时遭此命运的还有七个柳市工商户,这便是轰动全国的“八大王事件”。
时至今日,这些人境况凄凉。“矿灯大王”程步青被公审判刑后,举家在柳市已无法立足,其父母兄妹被迫流离他乡。程步青出狱后,便去了上海做生意,后不知所终。“旧货大王”王迈升,在1995年病死于肝癌,时年50岁。“八大王”中,日后稍有成就的是“电器大王”郑元忠。1990年代初,他成了温州大学年纪最大的学生,毕业后创办“庄吉”服装有限公司。
因政策变幻而遭殃的八大王事件,在今日中国已不可想象。而“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的今昔,则反映了国有体制内厂长经理的命运变迁。
1988年4月2日,20位企业家荣获由国家经委授予的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他们清一色是当时各省因为承包制而出名的厂长经理。这是他们第一次被称为“企业家”,据入选的青岛第九橡胶厂厂长汪海回忆,当时能不能用这个称呼,社会上还进行过一次激烈的争论。
15年后的2003年11月,幸运者在杭州聚会。人们发现,20人到此时是“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抓的抓,退的退”,仍在企业家岗位上工作的,只有杭州青春宝的冯根生、青岛双星的汪海以及烟台港务局的朱毅三位。有三位后来成了官员,当得最大的是第二汽车制造厂的厂长陈清泰,他任过国家经贸委副主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属副部级官员。山西潞安矿务局局长尚海涛在1995年被调任煤炭部总工程师。
入选“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的20人,没有一个最后完成了企业产权的清晰化改造,到2006年,一半企业陷入困境或已经消失。当年知名度最高的是河北的马胜利,1995年他被免职后,不得不去开包子铺以维持家用。
今日的创业者,对马胜利、步鑫生这样的名称早已隔膜。他们既不用担心“打击投机倒把”的经济逆流,也无需考虑“侵吞国有资产”的莫须有罪名。在信息、资本全球化的平坦世界,他们和美国资本、欧洲技术、中国市场天然对接。从互联网英雄马云、丁磊、马化腾,到光伏新贵施振荣、彭小峰,从创业第一天开始,他们就和惠普、戴尔、苹果这类美国车库英雄站在同一剧情里。想象力、创造力才是今日故事的主旋律。
1987年,彼得 . 德鲁克发表了他著名的《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在书中,他指出,美国已经进入了一个“企业家经济”的时代:企业和企业家正成为美国经济成长的动力之源,“企业家经济”的出现,是美国经济和社会历史中最有意义、最富希望的事情。不到20年,中国也走入了同样的时代。● (文_黄锫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