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结束了表演。
浑浑噩噩地返回出租屋，新配的钥匙插入了磨损严重的锁孔，生锈的大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摸黑按下开关，暗淡的灯光却并未如同往常一样亮起。
“又欠费了。”魔术师低声嘟哝着，然而他却并不能像表演时那样，将灯凭空亮起，只能依靠“钱”这种东西将电变出来。
软塌塌地躺在椅子上，放松的姿势舒缓了他白天表演时的紧绷状态，他脑海里蹦出来这样一个想法。
打开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提醒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明天醒来再缴费吧。”这是一个愉快的决定，将花销移到明天，起码可以保证今夜好梦。
魔术师正欲起身，手机的亮光让他瞥到了面前的镜子。
“咚！”
屁股仿佛被椅子吸住，重新撞在一起。
镜中的自己正在微笑。
魔术师咧咧嘴，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可镜中的自己仍旧是那副表情。
“你，是谁？”魔术师没头脑地问了一句，他没有期待回复，或者说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有得到回复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自己喝酒喝多了，这一问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然后便可倒头就睡。
镜中人却开口了：“我是你。”
看着惊吓过度的魔术师，镜中人补充道：“我是高维观察者，为了观察低维的世界，我需要一个容器，于是我便选择了身为魔术师的你。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我接纳了你的一切，因此你可以简单地认为，我就是你。”
“你在观察什么？”
“混沌，原始的混沌，或者一切可以表现混沌的事物。”
魔术师显然无法理解，他也没有尝试去理解，继续问下去。
“观察之后呢？”
“在混沌中找到共同点，找到最底层的逻辑，找到可供预测的线性，直到可以推演一切。”
“找到了吗？”
“没有。”
魔术师点点头，他似乎只想要一个答案，至于答案是什么，无所谓。他已经想起身去睡觉了，但一个新的问题突然萦绕在脑海之中。
“为何选我作为容器？我很特殊？”
“你是一个典型混沌体。”停顿了一会，镜中人作出了第一次解释：“用你能够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你有着标准的平凡性。”
魔术师咧咧嘴，心中那个天选之子的美梦破灭了：原来自己只是平凡的芸芸众生中，最接近标准的平凡人，某种程度上，这也很特殊，但这种特殊性，似乎还是不要为好。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选择过很多智慧生物作为容器，试图以他们的视角来观察世界，我理解了很多，但这些理解却在交叉杂糅之下，变得更加符合混沌的状态，想象中抽丝剥茧出来的道理，被掩盖在层层迷雾中。”
“或许，我可以尝试去理解混沌，如果你愿意的话。”
窗外突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紧接着细绵的雨无声地敲打在玻璃上，雾气自缝隙中氤氲而来，房间中的视野渐渐模糊。
“雨气、雾气、水面、镜面，都是良好的媒介，将你的手放在镜面上，我拉你进入镜中的世界。”
魔术师怀着进行一场盛大的魔术表演之前的紧迫感和激动感，将手放了上去。
视角转换，魔术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无上无下，无我无他，魔术师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形体。
“这里是高维世界在低维中的投影，你可以理解为‘空’。”镜中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里的确空无一物，但又处处都蕴含着某种模糊的东西，他的形体，他的意识，都被承载于载体之中。
这是魔术师的第一感觉。
“现在，你要尝试着感受何为混沌之中的秩序，就像变魔术那样，尝试在‘空’中变出点什么东西来。”
魔术师用意念打了一个响指，一块规则的三角体凭空出现。
“几何体？正统而又常规的思路，不会出大差错，但也不会有惊喜了。”镜中人的声音不悲不喜，在漫长的时间里，类似的创造在不断重复着。
三角体、圆柱体、正方体、球体……各种类型的几何体组合，一座充满规则性的大厦悬浮在中央。
“很好。”镜中人的赞许适时而来，“你的悟性很高，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这片空间将随机产生几何体，而你需要将其以刚才同样的思路完成构建。”
话音未落，几何体出现，魔术师用意念控制着将其挪动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最初的状态还算不错，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何体的放置不再合理，开始出现掉落、倾斜，直到大厦崩塌，一切又重新归于混沌。
面对着再次空无一物的世界，镜中人开口道：“这便是一个轮回，我尝试过很多其他的方式，无一例外，都是在虚无中诞生秩序和规律，又随着时间的增加回归于混沌和随机。有时候，我所追求的东西是否有结果，尽管我仍旧有着漫长的时间来进行验证，却仍会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魔术师第一次感受到镜中人的“恐惧”，原来高维智慧生命体也有情绪。这显然拉近了两者间的距离，魔术师也大胆起来，开始叙述着自己的理解。
“相对于您在时间长河中形成的智慧，我的理解无疑十分浅薄，所以我无法对虚无与空、秩序与逻辑、混沌与随机这些抽象概念发表什么看法，我只能以我的理解将其具象。”魔术师沉吟片刻，接着说：“它们分别对应着‘人生意义’‘我是谁’‘自由意志’，而这些问题终归要找到一个载体，一个所谓的容器，也就是我。”
“我，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可以说很了解自己，也可以说完全不了解自己。如果不是您说我是一个典型混沌体，我还真不知道我正处于极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标准平凡中呢！可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做到完全了解，又如何去了解外界呢？”
“你是说，我应该先要了解自己？”
“我在想，你从高维而来，在各个低维世界寻找容器，由于你高维的特殊性，你了解各个容器，甚至刚刚在镜子里，你说你就是我，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但对于你自己，你又有多了解自己呢？”
“可是，了解自己对于了解外界，有帮助吗？”
“我们寻找人生意义，来对抗虚无和‘空’，我们构建一个自洽的自我，这便是秩序与逻辑，我们拥有着部分自由，这是由混沌和随机带来的。人，与世界的逻辑，是互通的。”魔术师肯定地说。
“那我应该如何做？”镜中人似乎被魔术师说服了。
“成为容器，自己作为载体，用自己的视角去观察低维世界，在观察外界的同时，也会对你产生深远的影响，有助于更了解自己。这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办到。”
“是的。”镜中人表示认可。
“只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从高维降维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由低维升至高维却十分困难。”
“就是说，你只能进行一次改变？”
魔术师沉默了，这不亚于让镜中人接受一次脱胎换骨的死亡。
“我接受你的建议，是时候让这无聊的时间更有意义了。我见过很多种在虚无空间中创造秩序的尝试，已经不会再带来更多的惊喜了，但你的建议，却让我看到了更多可能性。我将融入这片混沌空间，我将成为我的载体。”
空间开始剧烈抖动，无数难以理解的事物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组合。
“这才是真正的魔术啊。”魔术师赞叹道。
当空间不再抖动，一艘没有具体形体、变幻莫测的船出现在他眼前，流光溢彩。
“我将自己的身体改造，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一只脚踏在四维，一只脚踏在三维。”
“您变成了一艘船？”魔术师仰望着。
“你愿意成为第一名乘客吗？我们一起去寻找自我，寻找意义。”
魔术师思考良久，还是选择了拒绝。
“谢了，不过我要了解自己，只能在这里，我们都有自己的意义要寻找，不是吗？”
“祝你成功。”船消失在雨雾中。
“祝你成功。”魔术师从镜中看着船冲破镜界，返回外面的世界。
……
魔术师醒了过来，夜晚的一切只剩下些许残留的记忆，以至于他怀疑是确有其事还是酒后臆想，但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打开手机，进入省电模式的屏幕艰难地显示着当前的时间，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打个响指，新的表演也要开始了。
卞崇彬（25岁）山东滨州市沾化区富源中心学校教师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6月03日 07 版
原标题：镜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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