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围城”：一些想离开的人和一些想上班的人

　　记者/舒冬妮   

　　编辑/陈俊杰    

　　11月17日，“iPhone14 Pro发货时间延迟达6周”。11月18日，“富士康招工预报名已超过10万”，连续几天，富士康依旧在热搜上。

　　郑州富士康，是全球最大的iPhone生产基地，有三个工厂，其中仅航空港厂区（即综合保税区）高峰时期的员工就超过30万。

　　10月，疫情发生后，“富士康员工徒步返乡”。11月17日晚，郑州富士康航空港区员工林玲在隔离13天后，重新返工。“人比之前多了很多。”林玲说。10月底，航空港区作为徒步回乡的迁徙起点，如今，很多人又来到了这里。“一个工站（的人）快有一条生产线的人多了，密密麻麻，车间人很多，其他车间也都开了，现在所有人都聚焦在这，肯定比之前多了”。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iDPBG郑州厂区防疫已取得阶段性胜利，生产生活已逐步进入正轨。”11月18日，富士康郑州综合保税区官方微信“安全生活”发布员工持续服务激励政策中提到。

　　留在张庄

　　郑州航空港区，“南水北调河”不舍昼夜。

　　这里的人们，也不分昼夜。上班高峰，也是下班高峰，大道上，赶着上班的工人与刚刚下班的工友东西向交汇。西边，是富士康园区，东边，是张庄镇。张庄不是富士康管理的宿舍，但在这儿住的绝大部分是富士康的员工，富士康称呼他们为“外住同仁”。

　　富士康的宿舍都是集体宿舍，一般是8-10个人一间房，拖家带口或者希望住得更好些的，很多人会选择在外面租房。“估计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住在张庄。”张力说。

　　但如今，也有不少富士康人被困在张庄。

　　在富士康干了近10年的张力已经是个小领导，从郑州10月发生疫情至今，他已经在张庄的出租屋里待了一个多月。

　　郑州富士康的疫情，最早可以追溯到10月中旬。在张力的印象中，当时，在一个车间的几百人，吃个午饭的功夫就被拉走了。

　　郑州富士康有iDPBG、iPEBG两个事业群，有组装、测试、维修、品管、仓管、物流、CNC加工等多种岗位。张力介绍，不同的生产线，不同的车间人数也不一样，有的流程自动化程度高，人相对少些，可能一个车间只有几个人，有的车间超过2000人，一条生产线上就有100多人。

　　疫情发生后，他手下的一条生产线几十个人“全军覆没”，有的原本500人的生产线，只剩50人。

　　周文了解的情况也差不多。9月下旬，周文“又”进了富士康，几年间进进出出，这是他第5次来富士康上班。

　　10月14日，周文请了两天假，10月16日开始，就有在富士康的朋友被拉走，10月19日，领导被拉走，“基本认识的人一天拉走一个”，因为人数减少，原本一个车间5条线，合成2条。到10月26日，1000多人的车间，只剩下不到25人。

　　张力继续待在张庄，他每天都跟同事、朋友互通有无。每有外地朋友咨询“能否来港区”时，他都会劝退“不要来”。据他观察，最近“上午报到，下午分配宿舍，晚上就跑了”的为数不少。

　　张力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态：怕感染，这也是他至今没有回去上班的原因。11月16日晚上，张力收到领导的一条微信，“20号返岗”，他没有回信，也不打算再回复，他设想不返厂的后果可能是扣工资、甚至开除，但他觉得安全更重要，“大不了换份工作”。

　　11月20日，张力没有返岗，但他的爸妈收到了社区办的电话，催张力回富士康上班， “这种事情总是找我也就算了，怎么能打家里的电话，爸妈年纪都大了，让他们操心做什么？”他有一点生气。

　　对于回去上班的问题，张力知道不少地方在号召支援，包括河南乡镇基层干部、职校学生……。张力曾收到一名学生的消息，班级群里，老师发布通知“鼓励年满18周岁有外出实习需求的同学到富士康学习，不影响期末考试成绩，可以优先评优评先……”

学校鼓励去富士康

　　明天能上班吗？

　　同在张庄的“临时工”周文选择了返厂。

　　11月10日上午，周文在爱口袋App收到一则落款为iDPBG郑州防疫小组的《张庄外住同仁返厂通知》：为配合公司返厂搬迁，安排生活小区进行三天独立管理，三天后入住公司宿舍。

11月10日张庄外住同仁返厂通知

　　从10月中旬起就没有工作的周文已经感到非常无聊，“去上班还能挣钱”，更重要的是，“（再不上班）下个月房租都交不起。”周文说。

　　收到通知后，周文带了些食物和水，吃过午饭，搭上了来张庄接人的专车。根据通知上的注意事项，上车前要先扫码（爱口袋App专用码）确认——做抗原快筛——扫码乘车。

　　一个小时的车程，周文抵达距离张庄40多公里的晨晖苑。根据大河网今年3月报道，晨晖苑即将竣工，为河南省省直青年人才公寓，共有2292套公寓，有60㎡、90㎡、120㎡三种户型，旨在引进青年人才。

　　周文和另外4个人一起被安排在三室一厅，一个房间住了3个人，另外两个房间各1人。隔离期间，每天都有人上门做核酸，一户一管，即同住的5个人一根试管。

　　本以为隔离三天后就可以去上班，但在第二天，周文被楼长告知有人核酸异常。周文回忆，上车的时候，并没有要求24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可能就埋下了隐患。

　　11月12日，他在群里看到了一则入住晨晖苑的新通知，“至少11/8-11/11有4次核酸阴性且在名单范围内才可乘车，IT提供程式爱口袋扫码，确认名单再上车，拿厂牌比对核酸记录。”

入住晨晖苑的新通知

　　因为出现核酸异常，隔离时间也被拉长，三天又三天，11月16日，周文已经被隔离6天，但还是没有任何能回去上班的预兆。

　　16日下午，晨晖苑的楼长在群里发布通知：安排返回张庄的车已经达到，但张庄为静默期不进不出，有员工反馈房东目前不接收，请尽快联系房东确认是否可以返回，避免回去后无处居住。

楼长发布返回张庄的通知

　　房东也没接收周文，但他还是决定要走，虽然隔离期间有送餐，但早上两个包子、一瓶饮料、一个橘子，中午一盒饭加一瓶500ml农夫山泉，晚上一盒饭的量，对于20出头的小伙子来说不太够。他不想继续封在楼里，上了车去了朋友家。

　　暂住一晚，周文还想找机会再去厂区看看。他的工作还相对轻松，30元/小时，每天工作10小时，每周强制性休息一天，算上满勤加班，一个月到手有6000多元。如果走另一种返费的模式，特别是八九十月招工高峰期，返费也更高，做完一个三个月的工期，基本工资加上返费，能挣20000元。

　　11月17日下午，周文搭着专车又踏上了返厂之路，从豫康北出发，先是到了山顶，后又到了富鑫，在富士康的多个宿舍辗转，晚上7点多，周文安顿了下来。原来宿舍一个房间8个人，现在住了10个人。

　　他收到的信息是，“先到原部门找领导，如果领导隔离了，就找领导的领导，报道后等分配，或者去支援生产线，等疫情后再回到原岗位。”

　　周文看到的通知写着：“按照政府和公司防疫规定，禁止东西两厂区穿插上班，根据宿舍区决定上班区域。东厂区宿舍有天成、鑫荣、港城、裕鸿、华鸿，出勤上班地点：K/L/G区；西厂区宿舍有山顶、豫康北、富鑫，出勤上班地点：B/E/F区。”每个区都有一到两个联系人。

　　有人告诉他每天都能上班，如果没有意外，周文次日就准备去上班了。

　　不过，到11月21日，他还是没能去上班。“员工返厂申请”写着“您的工作区域未维护，请联系安全窗口维护”。周文的领导也在隔离，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上班。但他并不着急离开，因为现在宿舍的伙食比之前好很多。

员工返厂申请无法申报

　　返工了，人“密密麻麻”

　　10月底，同是从张庄出来的赵前，重新回到富士康上班的过程更顺利一些。他说自己算第一批从张庄回去的老员工，上午搬回宿舍，下午就上了生产线。每天工作10小时，一切又回到了正常。

　　10月上旬，员工进入车间需要48小时核酸证明，中旬，疫情发生之后，要求员工每天下班之后去做核酸，第二天凭借24小时阴性证明进车间。但有些时候，核酸会显示“检测中”，不过也能正常进入车间，但往往隐患也在于此。

　　11月10日，没有任何征兆，赵前被告知单管核酸结果异常，进厂区的权限也被取消，他知道自己马上该被转运隔离了。他其实 不清楚是否已经感染，所谓单管异常，有可能是阳性，也可能是核酸采集不到位出不来结果。也有员工说，“核酸结果异常”只是一种委婉说法，其实就是“阳了”。

　　他的同事，中午吃饭时看手机发现“异常”，有人会回到车间接着上班。张力说，员工进车间会经过三道权限，第一道权限是东西厂区门，第二道是厂区权限，第三道是车间权限，每个厂区都有食堂，只有下班后回到宿舍，才会离开厂区，第二天厂区权限关闭才进不去。所以有些人在中午发现核酸结果异常，却还能回到车间上班。

　　对于核酸异常，他没有什么激动的反应，“从自己租的房子里搬到宿舍都做好准备了。”赵前说。

　　11月11日，刚被隔离的第一天，赵前没有被安排做核酸，隔离三天后，才开始做核酸。根据规定，连续三天核酸结果阴性就可以等返厂通知。15日和16日，他已经连续做了两天核酸，结果阴性，11月17日再做一次，显示阴性就可以等通知上班。17日，记者再次询问，他没有再回复，也许，上班正忙？

　　老员工林玲也在等上班通知。11月16日，是张力的女朋友林玲被隔离的13天。

　　11月3日，林玲夜班，晚上七点多上班，在这之前做了核酸，第二天凌晨5点多收到了“核酸结果异常”的短信，回到宿舍后，待了一天。她没有出门，4日下午3点多，再次收到“核酸结果异常”短信后，被拉走隔离。

林玲收到核酸结果异常短信

　　11月7日，林玲隔离后第一次核酸，阳性，11月12日，第二次核酸阴性，连续3天核酸阴性后，16日，林玲收到了17日上晚班的通知。

　　时隔多天后第一次上班，她发现人比之前多了很多，“一个工站（的人）快有一条生产线的人多了，密密麻麻，车间人很多，其他车间也都开了，现在所有人都聚焦在这，肯定比之前多了。”林玲说。

　　他们通过微信群和线下交流了解到，这么多人中，有来自iPEBG事业群（此前一直是iDPBG发布招聘信息）的支援，有来自郑州富士康另一厂区经济开发区经北二路与第八大街的员工，“你说产量能不能赶上？肯定能，现在人多了。”张力说道。

　　但这也牵出了很多新的问题，“从别的区来支援的人，刚来发现情况不妙后跑回去。还有现在两个事业群的激励政策不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下个月到底能拿到多少工资。”张力说。

　　11月17日晚，“安全生活”发布一则员工激励新政，显示的iDPBG、iPEBG两个事业群的激励政策并不一样。

11月17日激励新政

　　新人在路上

　　11月17日，据第一财经报道，一位郑州富士康高管证实，富士康航空园区的预招工总报名人数已经超过了10万，“名额终于满了，目前招工工作暂时停了。”

　　有的新员工刚从村里出发。

　　为了满足生产的需要，此前河南省部分乡镇已收到协助郑州富士康招工的任务，并向管辖村镇分配人数指标。11月10日，记者采访了两位河南省新乡市下辖县村支书，两人均表示确有协助招聘的事情，但不强制。

　　11月17日，记者再次致电两位村支书询问招聘情况。“有，今天下午刚走，在县城里统一隔离了3天，去了郑州再隔离几天。当天发当天就有人报名了。我们有个招工通知，发给你看就知道了……”在李支书的村里，招工进行得很顺利。

　　李支书向记者发来村里的招工通知，通俗易懂，除了富士康官方公布的隔离补贴，还加上了乡村补贴，干够30天最高能有12800元，结尾“凡去就有乡村补”也足够吸引人。

　　“干够30天的，工资240×30=7200元，四天的隔离补贴4×400元=1600元，稳岗津贴3000元，乡村补贴1000元，共计12800元；干够15天的，工资240×15=3600元，四天隔离补4×400元=1600元，乡村补1000元，共计6200元；老员工还有一次性关爱补贴500元……凡去就有乡村补”。

凡去就有乡村补

　　但另一个村支书的招工就没有那么顺利，差不多过去了10天，张支书的村里才“好不容易”招到1个人，“昨天还是前天，刚从村里走，不好招，不想去，怕感染。村里有人在那边干过，都是临时工，没有五险一金，现在有工作的都有工作了，村里人也少。”

　　虽然收到领导“赶紧招赶紧招”的电话，但张支书有自己的考虑：“如果真的感染了或者出了什么问题，村民只会找村里，找村干部，不会找镇领导县领导。作为基层干部，只有村长村支书对他们负责。”

　　在张支书看来，以基层干部的身份单独找人说，多少有点“强制性”意味，“这种事情还是得自愿”。

　　11月14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也以应聘者的身份向劳务中介询问了相关情况，郑州一位劳务中介表示，“现在报名的人很多，已经有3万人，都隔离不下了。”

　　在河南之外，一位在烟台的劳务中介也在给富士康招工，他提到，现在全国各地的富士康都在支援郑州，烟台的招工进展也比较顺利，“3天隔离+1天点对点输送报到，都有补贴，工作15天以上，补贴就有1600。下午五点出发，现在已经有30多个人了，我们发车的地方就在烟台富士康这边，你在哪我来接你。”劳务中介很热情。

　　他介绍，到了富士康后，新老员工分开，新员工隔离完从宿舍到厂区点对点接送，都是封闭式管理，不会“阳”。

　　劳务中介老王一直对“阳的人很多”的说法很反感，“我天天都在这附近，怎么没阳？我招进来的人，咋一个都没事？如果真的有外面说的那么严重，还会要你来上班？动不动就阳，动不动就阳，哪有那么严重。”

　　11月17日晚，“安全生活”发布了一则《最新招募政策，奖励加码》头条，只不过里面不再强调之前吸引人的工资和补贴数字。

　　劳务中介似乎也停歇了，朋友圈里不再是郑州富士康的招聘信息。不过，不少被隔离的富士康人，很多还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

　　现在的航空港区，几十辆专车还在来回穿梭，车上的人穿着白色防护服，大包小包，还有人拖着行李徒步，有的是返厂，有的是回家。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图片来源于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