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路迟
来源:南风窗
“人们看的不是主播,不是pk,更不是才艺,他们就喜欢看我们刷钱。”
一名抖音54级、常年霸占“榜一大哥”宝座的直播用户对南风窗记者袒露,除了为搏美人笑,“大哥”们豪掷千金的另一大驱动力,是某种近似“英雄崇拜”的心态:“每个人都把你捧成大哥,拍电影似的”。
榜一大哥通常被称为“神豪”,远远在“土豪”之上。根据抖音荣誉等级制,54级需要约4090万“抖币”,折合人民币约409万元。
古有周幽王,为悦褒姒烽火戏诸侯,今有“榜一大哥”,一掷千金夺美人笑,大哥们为女主播烧过的钱,少则万千,多则千万。
虚拟世界的消费和欢呼都是容易的,所谓“唢呐一响,黄金万两”,动动手指,言笑晏晏。“大哥”千千万,千金散尽不复来。
这些沸腾在直播间里的欢呼和欲望,却是走到末路。
5月7日,四部委联合发布《关于规范网络直播打赏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的意见》(简称《意见》),其中规定,网络平台应在本意见发布1个月内全部取消打赏榜单,禁止以打赏额度为唯一依据对网络主播排名、引流、推荐,禁止以打赏额度为标准对用户进行排名。
5月7日,四部委联合发布《关于规范网络直播打赏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的意见》
这意味着,网络直播间里,从此不再有“榜一”。
仅一天前,5月6日在山东临沂,一名34岁的女主播“珊妹”,在与其直播间榜一大哥郭某“奔现”时,被后者连捅13刀后死亡,郭某随后也自杀身亡。
一起惨案,一条整治,前后仅一天之隔,而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
建立在等级排名机制上的直播打赏,早已让传统意义的“捧场”扭曲变形,让榜一大哥与女主播之间互捧狂欢的表面底下,多年涌动暗流。
直播间残酷物语
“珊妹”生前是一名拥有25万粉丝的才艺女主播,瓜子脸,白皮肤,爱唱歌。据其直播间里的粉丝等人透露,“榜一大哥”郭某为了给珊妹刷礼物,卖房、卖货车,前前后后共花费了130万。
然而,当珊妹最终答应与郭某奔现,后者发现珊妹原来不仅已婚,而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与她在直播间里自称的单身情况大相径庭。
恼羞成怒之下,“榜一大哥”郭某动了杀心。
相似的情节发生在半年前的河南辉县。据媒体报道,2021年11月,一名女主播“豫北女保安”与给自己刷了十几万的榜一大哥见面时,自曝已婚已育的事实,榜一大哥寻爱、要求还钱均未果后,一气之下捅了女主播数刀,后者身亡。
几乎同期,四川广元,一名24岁女主播与“榜一大哥”约会的视频被其丈夫发现,女主播的丈夫将妻子杀害后,藏尸于家中冰箱20天。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蓝奥告诉南风窗记者,榜一大哥对女主播产生的天价打赏、畸形占有欲,其深层次驱动力是“爱与被爱的需求”。
“在现实中’被爱’的需求不能被满足,‘爱人’的冲动容易被忽视,也很难有具体的对象和持续稳定的情感关系、良好的情感互动,网络虚拟感情成为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选项。”她说道。
随着投入成本的增加,这种虚假的“爱与被爱”的联结,就越容易让人陷入偏执的情感里,“偏执的人一旦感受到自己被’背叛’和‘欺骗’,往往就会失控和翻转,由爱生恨。”
在“生恨”之前,榜一大哥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通常只有一种:无限度打赏。
不难想象,由此衍生出来的其他偏执行为,极可能会是进一步惨剧发生的前奏。
2021年11月,广西河池,一名房地产开发公司女出纳迷恋男主播,通过侵占公款144.33万元、透支信用卡等方式打赏了该主播290万元。在被公安人员问询时,她直言:“当时觉得他(主播)才华横溢,迷恋他的才华”;
2022年3月,山东济南,一名90后出纳李某为了给网络主播打赏,巩固自己的“榜一大哥”地位,在2018年-2020年期间先挪用公款1000万,后自认无力偿还,索性自暴自弃,又继续挪用了3800万,共给主播打赏约2000万;
榜一大哥也可能以猎物的姿态进行捕猎。
同样在今年5月,广安邻水,一男子周某通过在直播间给女主播刷礼物做上了“榜一大哥”,获得信任后,花言巧语向美女主播“借钱”,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连骗3名女主播近20万元。
恶向胆边生,令人费解的是,这“恶”最初是以“爱”的名义生长的。而胆量,往往随着一个人生存于世的实力、阅历增长。
包括此次出台的整治新规在内,近年来对网络直播乱象的整治和规范,大部分针对的都是经济实力、独立民事能力还不完善的未成年人。
以“直播”和“打赏”作为关键词,可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检索出多达1605篇相关文书,似乎全世界最容易被骗感情骗钱的男女,都集中在网络直播间里了。
脆弱的钢丝
今天的秀场直播(区别于“带货”与“游戏”直播)打赏,脱胎于“有人捧人场,有钱捧前场”的才艺市场交易,但前者与后者的一大根本不同,是“数据思维”。
所谓“数据思维”,即互联网时代持续贯穿的一种核心思维。
比如,在今天的影视圈,一个演员的人气要看粉丝数量,一个明星的商业价值得看打榜数据、话题热度。实力靠后,流量至上,名与利的狂欢秀场里,各方参与者心知肚明。
相较之下,“榜一大哥”是被直播平台掐准了对数据的执念。
大多数平台会设置排名打赏机制,不断刺激在榜者的虚荣心和攀比心,诱导他们争先恐后当“大哥”。
罗素说,人性有四大欲望:占有欲、竞争欲、虚荣心和权力欲,其中,“虚荣心的麻烦之一就是,喂它的东西越多,它就越膨胀,你被谈论的越多,你就越希望被人谈论。”
而主播获得的打赏,也大半都需要与平台分成。今年的“3·15”晚会就披露了直播行业的抽成比例:从粉丝那儿赚来的钱足有50%归直播平台所有,25%被MCN机构抽走,最后只剩下25%留给主播与运营。
《2020中国直播行业风云洞察》则显示,在以游戏和才艺为主的泛娱乐直播平台主要收入渠道中,直播打赏的占比超过90%,而广告收入、会员收入、游戏推广以及佣金的收入占比甚至不到一成。
打赏金额越多,主播露面、引流的机会也就越多。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甚至饭碗,一些主播不得不持续通过言语诱导刺激观众打赏消费。
而与此同时,“乔碧罗”的谎言以各式方式持续上演。还是在今年的“3·15晚会”,上,央视曝光了聚享互娱传媒公司的女主播微信实为男员工在运营,专骗粉丝大哥,获取收益。
上世纪六十年代,英国社会学者史蒂芬森提出了“游戏理论”:“大众传播最好的一点,是允许人们主动地沉浸于游戏之中,也就是说,它让人快乐”。
不到二十年后,一部《娱乐至死》横空出世,至今仍被人们用来自我警醒或告诫他人:娱乐过度,会死人。
在直播间收获的虚拟情感反馈,与现实生活中的经济实力差距越来越大,“月薪3000,打赏3万”的对比越来越多,像一根脆弱的钢丝,越绷越紧,待到断裂的时候,可能是倾家荡产,可能是恼羞成怒,可能二者兼有。
从主动、自发追求“快乐”到被动走向深渊,这条路像是钢丝,承载着信息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大量不必要的情感、利欲和麻木。
大哥的神话
不过,究竟什么样的人会做“榜一大哥”?
或者换个问法:“榜一大哥”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们可能是月薪三千打赏三万的“精神资本家”,可能是如假包换的视金钱为粪土的富一代、富二代,也可能是带货商人、互相倒流引粉的,甚至也许只是个机器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不管有没有钱,都要舍得花钱。
人们尊称榜一大哥一声“神豪”,区别于略含贬义的“土豪”,女主播甜美的微笑、周遭轰动的掌声,让大哥们成为直播链条上首屈一指、无人能敌的王者。
网友“橡树”分享自己曾经做“榜一大哥”的心理:“想让我看得顺眼的人(女孩)在我的影响下能过得好一点”。他坦言,最开始打赏时心态都是平和、善良的,“不存在攀比”。
平台上最贵的礼物合计人民币约5000元,橡树曾经也无法理解,“神经病啊,怎么会有人花五千块只为了看她说笑?”
但当时,他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争第一”欲望:“如果别人刷了比我多的礼物,我这个榜一大哥会被挤下去变成榜二榜三之类的吧?”
橡树一口气充了5000块,将要点按发出去之前,“手是真的在抖”。但那种颤抖让他感觉“又心疼又刺激”。
最终刷出去之后,他忽觉“浑身通透”,直播间拉出一条巨大的横幅,宣告谁在哪个直播间刷了多少礼物,“感觉竟然很爽”。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说。
5000块的礼物,后来橡树陆续刷了五六次,每天都不断有人来加他,其中一半是主播,一些同城线下的主播开始来找他吃饭、喝酒,他只需要每天挑一个饭局,不断认识新的人,在高级会所见面,喝万八千的酒,生活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弗洛伊德说:“一个人做事的动机不外乎两点,性冲动和渴望伟大。”胜负心让打赏不再仅仅是表达爱、表达崇拜的手段,而是成为一种跃居万人之上的军备竞赛。
当然了,或许每个榜一大哥都有一个“辛巴”梦:将女主播变成自己的女友甚至妻子。
在快手拥有180万粉丝的女主播初瑞雪靠微商发家,初瑞雪刚开直播的时候,另一位小主播辛巴跑到初瑞雪直播间里,每天打赏200万霸榜第一,两人慢慢走到一起,恋爱、结婚。
辛巴自己直播间里也有一个“榜一大哥”,人们叫他蒋爷,他也累计为辛巴刷了200多万,同时为辛巴吸引了500多万粉丝。这些粉丝还追随蒋爷参与了一个“投资理财”群组,并共计投资超过10亿元。
不过,大多数“榜一大哥”的下场可能是“华哥”:浙江一名59岁的打工仔,常年单身,生活孤僻,唯一的爱好是看直播。
2016年,华哥偶然闯进了“小美”的直播间,犹如忽入桃花源,每天准时到直播间报道。
随着小美不断嘟嘴掷来的“么么哒”,华哥得到了极大的激励,逐渐掏空了自己的生活,给小美前前后后打了140多万,先是变卖了家里留下的房产,贷款几十万,自己每天吃泡面。
倾家荡产后,华哥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向小美开口借十万,旋即被小美拉黑。最终,华哥的外甥不得不向浙江卫视《范大姐帮忙》栏目寻求帮助。
事实上,人们或许并不真正关心“榜一大哥”账号背后的人,这四个字成为不同人眼里不同的代号,是女主播眼里的提款机,围观者眼里的傻子或疯子。
当打榜金额达到正常人无法超越的程度,榜一大哥就与网红主播一起形成了一道猎奇的景观,他们的互动本身,也成为直播间里一种现象级娱乐项目。
狂欢总会散去。2020年12月,辛巴的头号榜一大哥蒋爷被查出资金骗局,涉案金额高达10亿,当初被“神豪”威名吸引进来的小粉丝们,惨遭当头一棒。
与“榜一大哥”一同退出直播间的,还有热烈的掌声、美好的爱情幻想,以及免费的午餐。
主播的自我修养
或者可以思考一个镜像问题:什么人会做秀场女主播?
在多数人的惯常印象里,她们应该是那些没有正经工作、学历不高、长得有几分姿色,且愿意用姿色换取金钱的年轻女人。或多或少,带着点“不正经”“软色情”的社会意味。
但屡屡“恼羞成怒”并酿成命案的榜一大哥告诉我们,情况并不尽然如此。
来钱快,门槛低,除了想做网红的年轻女孩,有赚钱养家需求的年轻母亲、主妇,也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文首遇害的“珊妹”和“豫北女保安”均为年轻妈妈,对她们而言,直播更像是为数不多相对灵活且自己能干的工作,她们有赚钱的渴望,也有“被看见”的虚荣心,但从根本上,她们就并非一部分“榜一大哥”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她们是情感上的“乔碧罗”。
如今,在网上随机找一个“主播”招聘帖,筛选标准大体都不限学历、经验,基本上只要想做就可以,BOSS网站上不少主播的招聘广告标明:“双休,高提成”“教师,白领,宝妈,直播重度用户优先”。
31岁的李岚是结婚一年半后偶然进入直播间的。当时,她是一名午托班幼师,2021年暑假,她在家闲着,因为午托班寒暑假没有工资,她不太安心。抱着这种不安且烦躁的心境,李岚打开了抖音直播间,对着镜头输出了几句抱怨。
没想到,短短几分钟,就有人给她打了8块钱,要知道,“正常兼职一个小时也才十几块钱”。
第二次打开摄像头直播时,李岚同时打开了美颜特效,镜头里的她看起来水嫩、年轻,最多不超过25岁。直播几天后,她的日收入最高达到了300块,再后来从300到500、1000块。
李岚曾经做电话话务员,每天从早到晚也才赚120元。
李岚欣喜若狂,辞掉了工作,背着家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偷偷直播。不过,大概播了三个月左右,虽然每天都有两三千人流量,但一直没有“稳定的大哥”。
“我不是很会聊天,基本是瞎聊,没事就去PK,也不太懂维护,大哥都是来了一批又一批,真正陪我的没几个。”
大哥对主播的重要性有多少?李岚只能肯定:“有大哥好播,没大哥,哭死的心都有了”。她经常刷到别的主播有大哥对她多么好、多么长久,然后产生自我怀疑:“我到底差哪了?”
李岚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很孤单很累,虽然赚到了钱,可我好像越来越不知足,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变得不那么积极,觉得自己比以前厉害多了,钱不算最大的难题了。”
她暂时了停播,直到年后才再次进入直播间时,发现“一切都变样了”——前前后后只进来了几百人,没有“大哥”,“连过路的大哥也没有”。
就在今年5月之前,网上还总能找到大大小小的秀场女主播焦急发问:“如何留住大哥?”以及,“大哥要见面怎么办?”
对她们而言,这两种焦虑与担忧都是无比真实的。一为赚钱,二为自保,这是两种看似并不冲突、实则很容易被误解的商业思路。
而因为情感期待不平等,道德坐标也并不平衡。我们很难去批判一位女主播对直播赚钱的经济需求,也很难去批判一个榜一大哥在信息盲区背后对“爱与被爱”的渴求。
“打赏”,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件糟糕的、罪恶的行为,它是商业社会人们用来表达喜爱与赞许的一种简单载体。适当的打赏,既可以为表演者带来激励,也满足了观看者自己的情感输出,不论是文章、视频、直播互动,大部分新媒介都可采用这一互动方式。
“直播”,也仍然是自媒体时代拉近人与人距离的好方式,尤其是当疫情阻绝了当面交流的机会,当生活变得孤独和单一,同声同频的直播间,依然可以成为一面明亮、热烈且真诚的镜子。
2021年7月29日,60岁的刘德华首次开通了自己的抖音账号,当天晚上,就有逾1亿人观看刘德华出道40周年的直播,刚开播几分钟,就不断涌入打赏,刘德华吓了一跳,连忙关闭了打赏功能。
他向大家解释道:自己只希望“让大家专心地看我几眼”。当然,他的直播间,最终没能诞生“榜一大哥”。
后来据估算,如果没关打赏功能,这场直播打赏金额至少几千万。
好的直播间,确实不需要“榜一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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