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郭婧婷 北京报道
继5月证监会对恒大地产财务造假、欺诈发行等违法行为作出行政处罚之后，作为恒大地产上述期间的审计机构，普华永道中天会计师事务所（特殊普通合伙）（以下简称“普华永道”），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在经历大客户纷纷“改聘”、中国及亚太区“换帅”、多个分所“裁员”之后，大家似乎都对普华永道被处罚一事有了预期甚至做好了准备。
如今靴子终于落地，9月13日下午，普华永道的处罚决定终于公布，财政部以及证监会分别对普华永道中天会计师事务所处以1.16亿元和3.25亿元的罚款。同时，对普华永道作出警告、暂停经营业务6个月、撤销普华永道广州分所的行政处罚。
“3.25亿元处罚金额，接近我会此前三年对50多家次违法违规会计师事务所的罚没款总和。”证监会有关负责人答记者问时表示。
该负责人列举多个查实细节，比如，地产项目观察中约88%的记录与实际执行情况不一致，底稿记录内容严重不可靠。现场走访认为符合交楼条件的楼盘大部分实际未竣工交付，部分至证监会实地调查时仍未竣工交付，甚至是“一片空地”。
对于被处罚一事，普华永道中国和普华永道中天发布声明称，尊重并坚决服从相关行政处罚决定，也要求管理层有关成员承担管理责任，包括前任管理层成员。普华永道中国正在任命新的领导团队，包括在全球网络具有丰富质量管理经验的合伙人。
“终止了6名合伙人的聘用关系，并解雇了5名直接参与恒大审计工作的员工。此外，李丹同意辞去普华永道中国地区高级合伙人（TSP）的职务。”普华永道全球（PwC Global）英文官网发布的声明显示。
记者注意到，很多上市公司在招审计机构中，要求“三年之内没有收到过相关行政处罚”，此次普华永道被处罚，并且暂停经营业务6个月，对普华永道在华业务产生哪些影响？
对此，中央财经大学资本市场监管与改革研究中心主任、会计学院教授陈运森在接受《中国经营报》记者采访时分析，这意味着普华永道不光会失去已有审计客户，还有可能会失去潜在的客户和市场份额，特别是对于那些重视声誉和环境、社会及治理（ESG）标准的上市公司而言，他们更可能会避免把普华永道纳入意向内的合作方。这会进一步限制普华永道在高标准市场环境中的业务机会，影响其品牌形象和市场竞争力。整体而言，此次处罚会极大限制普华永道的在华业务。
“此次普华永道被处罚且暂停从事证券服务业务6个月，对其在华业务会带来声誉损失、客户流失、业务收缩、团队不稳定和战略调整压力五大影响。”南开大学金融发展研究院院长田利辉向本报记者表示。
证监会、财政部协同办案查清违法事实
据了解，普华永道为恒大地产公司债券发行交易活动提供审计服务，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规范约束，同时，普华永道作为审计机构，也受《中华人民共和国注册会计师法》约束。
证监会指出，证券市场以信息披露为核心，追究发行人违法行为法律责任，以其信息披露文件为依归，追究审计机构违法行为法律责任，以其制作、出具的文件为依归。在本案中，普华永道总所制作、出具文件并盖章，相关注册会计师签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规定的法律责任主体。
作为注册会计师行业的主管部门，财政部对审计机构执业质量与项目质量控制、审计机构治理及人员管理进行全面监管，可对普华永道总所及其分所、签字注册会计师以及参与审计项目的其他注册会计师的行为全面追责。
因此，对于普华永道的调查，需要证监会和财政部沟通协作。在行政处罚阶段，证监会依法对普华永道相关年度违法业务收入全部予以没收，并处以顶格罚款。
在行政处罚阶段，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第二十九条关于“对当事人的同一个违法行为，不得给予两次以上罚款的行政处罚。同一个违法行为违反多个法律规范应当给予罚款处罚的，按照罚款数额高的规定处罚”等规定，财政部与证监会协同对普华永道进行行政处罚。
具体来看，证监会依法对普华永道恒大地产年报及债券发行审计工作未勤勉尽责案作出行政处罚，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规定，对普华永道有违法业务收入的“没一罚十”、合计罚款2.774亿元，对4次未收费债券发行审计服务每次按上限罚款500万元、合计罚款2000万元，对普华永道罚没款总计3.25亿元。
同日，财政部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注册会计师法》，对普华永道涉及恒大地产2018年审计项目的违法行为，给予没收违法所得并处罚款共1.16亿元的行政处罚。同时，财政部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注册会计师法》，给予普华永道警告、暂停经营业务6个月、撤销普华永道广州分所的行政处罚。
“我会支持财政部对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难以追责的普华永道涉及恒大地产2018年审计项目的违法行为予以追责。同时，我会也关注到财政部对普华永道广州分所及其他相关注册会计师的处罚决定。”证监会有关负责人表示。
在陈运森看来，此次处罚打破了以往对于“四大”背书的滤镜，同时处罚金额也是历史“之最”，反映了监管部门强监管的决心。这种处罚能够对整个审计行业产生震慑效果，特别是基于中国特色现代资本市场下，能极大推动其他审计机构严格遵守规范，提高审计质量，压实中介机构 “ 看门人 ” 责任，进而达到维护资本市场健康稳定发展的目的。
财政部披露了同证监会协同办案细节，比如在检查阶段，证监会依法对恒大地产2019年、2020年年报存在虚假记载、欺诈发行公司债券等违法行为进行调查。财政部充分利用证监会的调查成果，查实恒大地产的会计责任，在此基础上检查确定了普华永道2019年、2020年的审计责任；结合有关方面反映的问题线索，进一步检查发现了普华永道2018年的审计违法行为，并确定了相应审计责任。
财政部查明，普华永道及其广州分所在恒大地产2018年至2020年财务报表审计过程中，明知恒大地产财务报表存在重大错报而不予指明，发表不恰当的审计意见，出具虚假审计报告。
主要问题包括：一是2018年至2020年对恒大地产收入相关的主要审计程序，设计、实施存在严重缺陷，多项程序得出不实结论；2020年明知恒大地产提前确认收入而不予指明。二是丧失独立性，为恒大地产编制合并财务报表，并在合并财务报表层面编制调整分录以虚增利润。三是明知或应当知道恒大地产存在大量货币资金受限，对财务报表中的重大错报不予指明，并通过各种方式隐瞒或掩盖。四是对恒大地产2020年虚增开发成本、随意确认投资性房地产的重大会计差错不予指明。五是未保持职业怀疑，未发现恒大地产“明股实债”方式融资、合并财务报表范围不准确导致的重大会计差错。六是对恒大地产未按规定披露重大诉讼仲裁事项不予指明，其他应收款及审计抽样、持续经营等审计程序执行不到位，项目质量控制失效等。
证监会方面披露了更多细节，比如审计样本选取范围失控，任由恒大地产替换样本，将恒大地产标注“不让去”的地产项目排除在走访样本之外。同时还存在文件检查程序失灵，比如核验无异常的交楼清单，实际上大量业主签字确认日期晚于资产负债表日。
“中国恒大集团注册在境外并由香港罗兵咸永道会计师事务所（以下简称“罗兵咸永道”）出具审计报告。由于罗兵咸永道为香港会计师事务所，监管权限属于香港监管机构，按照相关法律法规，财政部将通过跨境审计监管合作机制，积极协调配合香港会计及财务汇报局对罗兵咸永道的违法行为进行调查处理。”财政部表示。
陈运森分析， 财政部和证监会的联合处罚显示了跨部门监管协同合作的重要性。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深入推进跨部门综合监管的指导意见》指出，要建立健全跨部门综合监管制度、完善协同监管机制，提升监管的精准性和有效性，推动高质量发展提供有力支撑。监管部门之间的协同联动作用能够提高监管的效率和力度，有助于快速准确地处理复杂的会计审计问题，确保市场的透明度和公正性。
在陈运森看来，未来我国在加强财务审计监管方面，应该进一步统筹发展与安全，继续强化中介机构的责任，提升审计人员的职业素养和责任意识。同时，应当进一步加强监管力度、提高违规成本，引入更多科技手段如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运用科技监管、智能监管以提高审计效率和质量，更好地防范资本市场风险。
陷入声誉危机 客户大幅流失 “四大”格局或生变
相比于“创纪录”的罚款，暂停经营业务6个月这一“资格罚”影响备受关注。
一个月前，国内头部会计师事务所天职国际被监管处罚，在证监会发布处罚通知书的当晚，北交所中6个由天职国际负责审计的IPO项目，审核状态集体变为“中止审核”。不出半个月，其涉及的部分IPO、再融资、重大资产重组被按下暂停键。
同天职国际情况相同，2025年3年才恢复营业资格，这意味着普华永道所服务的客户年报审计将受到影响。不过，近期上海市财政局发布同意新加坡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有限合伙在中国内地临时执行审计业务的批复，批准该所接受境外委托方委托在中国内地临时执行审计业务并颁发（沪财会）字外所临证第104号《境外会计师事务所临时执行审计业务许可证》1份，有效期为半年。
Wind数据显示，2023年，普华永道审计的A股上市公司有百余家，涉及金融业、交通运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等多个行业，所获审计费超8亿元，13家客户审计费用亦达千万级别。
据记者不完全统计，自2024年年初以来，普华永道被30多家A股或港股上市公司改聘。截至9月13日，中国银行（601988.SH）、中国电信（601728.SH）、中国人寿（601628.SH）、中国石油（601857.SH）、中国人保（601319.SH）、中国中铁（601390.SH）、上海电气（601727.SH）、招商银行（600036.SH）等大型央国企相继发布公告，将其年报审计机构由普华永道更换为其他会计机构。
据记者统计，2023年，普华永道年度审计费用排在前八的A股上市公司都选择与其分道扬镳，2023年仅上述8家公司合计审计费用高达5亿元，占普华永道年度审计费的62%。
“大单”丢失重创普华永道审计业务。2023年，最高审计薪酬来自中国银行（601988.SH），其审计费用高达1.93亿元，2024年8月19日，中国银行发布公告称，拟聘用安永华明会计师事务所和安永会计师事务所分别担任2024年度国内和国际审计师，替代原聘任的普华永道中天会计师事务所和罗兵咸永道会计师事务所。对于拟变更会计师事务所的原因，中国银行方面称，根据会计师事务所选聘相关规定，结合市场信息，基于审慎原则，并考虑本行业务需要。
从上述上市公司披露的信息来看，变更原因较多，普华永道的连续委聘年期已经达到国家规定服务年限。不过，也有一部分上市公司对变更原因没有具体说明，还有部分上市公司变更理由为“拟续聘会计师事务所近期相关事项尚待公司进一步核实”，业内猜测这或与恒大地产债券欺诈发行及信息披露违法案相关。
根据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发布的会计师事务所综合评价百家排名信息，普华永道自2002年以来，收入一直占据着榜首位置。
普华永道中国官网显示，普华永道中国内地、香港地区及澳门地区员工总数超过2万人，其中包括逾800名合伙人。
根据上市公司发布的改聘公告，不难看出，普华永道丢失的大单被安永、毕马威、德勤为代表的三大会计师事务所“鲸吞”。
“声誉受损会使市场对普华永道的信任度降低，其他潜在客户在选择审计机构时可能对其持谨慎态度，影响其未来业务拓展。部分客户基于合规考量，尤其是那些对审计机构合规记录较为敏感的大型上市公司和金融机构，为避免潜在风险和声誉影响，会选择与其他未受处罚的审计机构合作。”田利辉分析。
在田利辉看来，大量客户流失不仅会直接影响其当前业务收入，还可能因业务量的急剧减少，使得部分业务团队面临闲置，进而引发人员调整等问题，导致业务规模出现一定程度的收缩。优秀的审计人员可能会因职业发展担忧、业务机会减少等原因，选择跳槽到其他更具发展前景和声誉良好的审计机构或金融企业，进一步影响团队的稳定性和业务执行能力，对后续业务恢复和拓展造成阻碍。
7月1日，原普华永道亚太及中国主席赵柏基正式退休，由李丹担任普华永道亚太及中国主席。仅过去2个月，李丹便成为匆匆过客。
记者查询《恒大2020年面向专业投资者公开发行公司债券（第一期）募集说明书》发现，除四名签字注册会计师之外，李丹作为会计师事务所负责人进行了签字。
“普华永道中国正在任命新的领导团队，包括在全球网络具有丰富质量管理经验的合伙人。新的领导团队将致力于推进质量管理的提升，并将普华永道对资本市场信任与诚信的承诺作为第一要务。”普华永道方面表示。
同时，普华永道全球（PwC Global）英文官网发布的声明显示，普华永道全球首席风险与监管官Hemione Hudson已被任命为普华永道中国业务临时主管，其将在完成调任的必要步骤后接管中国业务。
“普华永道需要调整战略，重新审视其业务模式、风险管理机制以及内部质量控制体系，进而适应市场变化和监管要求。”田利辉进一步表示。
值得一提的是，处罚的余波或将影响普华永道近三年业务开展。
比如，招标会计师事务所要求投标方在一定时间内没有受到行政处罚的记录。具体来看，此前为了避免IPO进程因会计师事务所被处罚而停滞，湖南省兵器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发布的IPO会计师事务所选聘公告要求，投标的会计师事务所保证一年内不会受到证监会暂停受理或暂停审核申报材料的限制，不会被暂停证券业务资格，一旦被罚，需按照已支付费用的2倍进行赔偿。
另一个案例是，中国进出口银行2023年—2025年年审会计师事务所采购项目在招标时，也提出“近三年内无因违法违规行为被财政部、省级财政部门给予没收违法所得、罚款、暂停执行部分业务等行政处罚，未被财政部、省级财政部门给予警告两次以上”的限制条件。
头部会计师事务所频频“丢单”，对行业竞争格局有哪些影响？田利辉分析，其他会计师事务所可能会利用普华永道眼下的囧境，积极争取其流失的客户，从而加剧行业内的竞争。监管机构也会加大对会计师事务所的监管力度，增大会计审计行业的合规成本。
今年，国际四大之一的德勤会计师事务所也被处罚。3月17日，财政部发布的一则惩处公告可供参考。公告显示，对中国华融（2799.HK）会计信息质量及其审计机构德勤华永会计师事务所（以下简称“德勤”）作出行政处罚：中国华融及7家附属公司分别被给予10万元的罚款处罚，德勤总所被予以警告，德勤北京分所被罚没2.12亿元，暂停经营业务3个月。
“全球审计行业也将从此次事件中受到启示，并应从中汲取教训，加强对审计质量的重视，确保审计工作的独立性和公正性，防止类似事件的发生。首先，各国监管部门应加强跨境审计监管合作，共同打击财务舞弊和审计造假行为。其次，审计机构应强化内部控制和风险管理，确保审计工作的独立性和客观性。最后，行业内部应加强自律和诚信建设，提升审计行业的整体形象和公信力。”田利辉进一步表示。
《中国经营报》记者就整改进展、组织架构调整、人员裁撤比例、公司经营战略调整等问题联系普华永道在华分支机构——普华永道中天会计师事务所，截至发稿，没有收到回应。
（编辑：夏欣 审核：何莎莎 校对：颜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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