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片|《海边的曼彻斯特》：悲伤逆流成海

《海边的曼彻斯特》执着地关注着无法痊愈的悲伤，尽管它也暗示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爱彼此的社会责任。家庭成员们是影片设立的无所不在的缺席者，他们的死亡和远去，只会令这些责任愈发难以承受。

肯尼斯·罗纳根的前作《玛格丽特》（2011）的显著标志之一，就是它对曼哈顿海岸风景的蒙太奇展现。在这部场景被剪得支离破碎的影片中，罗纳根反复描绘上西区的摩天高楼风景，繁复的蒙太奇暗示出：围绕其年轻女主角的密集叙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编剧兼导演罗纳根使用了类似的蒙太奇手法，但意图却不尽相同，此次却是为了在凝固的时间中描绘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男青年（充满痛楚）的心灵。对于那些曾在新英格兰（美国东北地区）海边崎岖的悬崖峭壁间生活过的人们来说，海边的曼彻斯特并不陌生。这座小镇位于马萨诸塞州北部，被一湾海域环绕着，那里海水轻柔、波光粼粼，拖网渔船停靠其间。在摄影指导乔迪·李·派普斯的镜头之下，当地的邮局，饱受风侵雨蚀的其他的市政建筑显得晦暗苍白，如同整个漫长的冬日里沾满尘泥的雪堆。

风光旖旎、古色古香的曼彻斯特小镇对在波士顿昆西郊区做勤杂工的李·钱德勒（卡西·阿弗莱克饰）而言却宛如一座监狱。李的这个职业倒是符合他变动不居的性情：整日做一些短工，给别人修漏水房屋或疏通堵塞的厕所。到了晚上，就一个人呆在酒吧里喝闷酒，或窝在地下室公寓里看体育节目。他看上去十分孤僻，闲散邋遢，有意回避美好的事物和他人的陪伴。

在得知哥哥乔（凯尔·钱德勒饰）因充血性心力衰竭去世后，李回到了曼彻斯特。乔的离世，迫使李再次融入这个他曾因不堪过往而试图逃离的小社会，他不得不在繁缛的公事和亲友聚会中周旋。他疲于处理这些例行仪式，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却让他难以摆脱悲伤：哥哥临死前委托他做侄子的法定监护人，这个十多岁的年轻人叫帕特里克（卢卡斯·赫奇斯饰），他活力四射，很受女孩子欢迎。

罗纳根没打算让这段归乡的心灵治愈之旅奏效。李和帕特里克叔侄俩在设法避税时倒是蛮一心：李支使帕特里克忙前跑后，联系律师、机械工和丧葬负责人，商讨一些长远的事，监护和遗产计划——这些有待立即处理的公事。与此同时，帕特里克让他叔叔做专职司机，拉着他跑乐队业务、和两个女朋友约会。

罗纳根通过一系列的闪回追溯他们的家庭前史。一些回忆将李、乔和孩童时的帕特里克（本·奥布莱恩饰）之间的亲情纽带加以神圣化，而其他一些闪回则展现了早年的残损记忆，如帕特里克的母亲伊丽莎（格雷琴·莫尔饰）、他妻子兰迪（米歇尔·威廉姆斯饰）和别的家人，都已从李的生活中消失。这些记忆随着曼彻斯特的冬天走向春天，随着积雪融化，所有的温柔和沉重的痛苦都逐步积累。

作为编剧出身的导演，罗纳根一直偏爱适度的隐喻和稍微偏离自然主义的人物对话。对《玛格丽特》中性格倔强的女孩和夸张的内容来说，这种做法很适宜；但在本片中，用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底层劳工阶层主人公身上却比较冒险。李此前曾就一个女租户家漏水的水龙头给出建议。“你可以买个塞子来缓解漏水状况，”他提议说，“或者你可以考虑更换整个设备。”这种高度隐喻化的对话，不仅刺激听觉，更能够打破戏剧的整体感——这种感觉被略显压抑的音乐和酒吧的打斗声加以放大。但它却总能让人留意棘手的真相：悲伤可以减缓，用药物治疗或回避，但你不能完全重塑一个已经支离破碎的人。

影片一步步迈向精致，亲密感逐渐增强。每次闪回和不愉快的团聚，都会诱发另一段悲惨的哀悼，而影片把整个社区的人们，以及他们试图相互交流各自的创伤与遗憾，都融为一体。有些人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有些人退却了，其余的则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讲讲笑话期待更美好的日子。这种丰富的情感展现却是极简主义的：尽管没有出现小城镇里尖酸的流言蜚语，李仍被呈现为当地的一个弃儿；影片拒绝透露关于他婚姻崩溃的细节，因为阿弗莱克和威廉姆斯两人孤独而又痛苦的面孔已昭然若揭。从李和兰迪的交流便可窥见影片的情感刻画之一斑，它宛如一首充满痛苦的、由破碎的念头和举止组成的交响乐。

李和帕特里克之间的关系是《海边的曼彻斯特》的重心。作为准监护人，李难以摆脱沉重的悲伤记忆，而帕特里克这个孤儿接受不了自己完美的幸福生活已经戛然而止的现实。两人势同水火的相处，成就了罗纳根影片中富有活力的喜剧戏份——他们就青少年性行为话题争吵不休，而这也是他郁郁寡欢情绪的诱因。《海边的曼彻斯特》执着地关注着无法痊愈的悲伤，尽管它也暗示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爱彼此的社会责任。家庭成员们是影片设立的无所不在的缺席者，他们的死亡和远去，只会令这些责任愈发难以承受。因此，罗纳根剧组的成员——阿弗莱克和海吉斯等演员都无可挑剔，每个人都把痛苦中挣扎的人演绎得淋漓尽致，人们深知，对于那些离世的爱人的伤痛记忆将永远无法得到治疗、安抚或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