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右史
隆庆年间,离开京城通政司不久,刚到南直隶上任的巡抚海瑞燃起了自己的第一把火,公布自己的施政纲领“督抚条约36条”,明确规定:自己出行地方接待可以提供鸡鱼肉,但不得供应鹅及黄酒。
堂堂的巡抚海瑞,为什么不让在接待中使用鹅?难道是因为不爱吃吗?
海瑞画像 清 顾沅撰 孔继尧绘选自《吴郡名贤图传赞》
明代陈洪绶绘《右军笼鹅图》
明代孙隆绘《芙蓉游鹅图》
皇室吃鹅有传统
明中叶,在江南地区开始流传一个故事:徐达因吃朱元璋赏赐的大鹅而死。有“江南四大才子”之称的徐祯卿在他的《翦胜野闻》写道:“徐魏国公达病疽,疾甚,帝数往视之,大集医徒治疗。且久,病少差,帝忽赐膳,魏公对使者流涕而食之,密令医工逃逸。未几,告薨。”可见这时,朱元璋赐膳是有问题的。渐渐地,这个故事升级成另一个版本:徐达病重不能吃鹅,结果朱元璋通过赏赐鹅把徐达给送走了。到了清代,赵翼认为这很荒诞。
抛开故事的真假不谈,朱元璋确实爱吃鹅。《南京光禄寺》记载了洪武十七年六月某一天的早膳、午膳。其中,早膳有饭菜12道,午膳有饭菜20道,早膳有煎烂拖齑鹅(以捣碎的姜、蒜、韭菜末儿爆香后煎焗的鹅肉),午膳烧鹅、鹅肉巴子(鹅肉干)、丝鹅粉汤。到了成祖朱棣时期,膳单有清蒸鸡、椒醋鹅(用鹅一只)。这一时期,整个皇族的用膳,每月大体需要鹅约二百多只。
随着时间变迁,皇室的用度显然是日渐奢靡的。到了明中叶,据祝允明的《野记》记载,“(成化皇帝)御膳日用三羊八鹅。孝宗即位,减,羊一鹅三。”明宪宗每天需要八只鹅,明孝宗比较节约,每天需要五只鹅。到了崇祯皇帝时期,每月要吃十次素膳,但总嫌寡淡无味,尚膳监的负责人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将生鹅褪毛,并在取出内脏后将素食材放进鹅肚炖煮,然后用酒水清洗去除腥味,最后用麻油烹煮成菜肴,神不知鬼不觉完成崇祯吃美味素菜的要求。这个演变过程,在其他食物上也是一样的,比如朱元璋为了忆苦,习惯每天餐食有豆腐,可到了后辈,吃的“豆腐”却是近千只鸟脑做成的豆腐。
鹅肉成为宴请“标配”
明初诗人高启写过一首《观鹅》:“交睡春塘暖,苹香日欲曛。嫩怜黄似酒,净爱白如云。击乱思常侍,笼归忆右军。沧波堪远泛,莫入野凫群。”既有画面感,也有深远意境。同样,林良的《鹅泳图》与沈周的《花下睡鹅图》更是堪称一绝。
只有有钱有闲的士阶层,才能有这样的创作。也只有这个阶层,才会大量的研发、开创美食。正如林语堂所说,中国人看到一条鱼,首先不是研究鱼的生理结构,而是研究怎么吃。
明代早期,士大夫的生活整体相对清贫一点,哪怕是宴席也会稍作掩饰,比如吃鹅要去其首尾,用鸡的头尾代替,尤其是在应对接待监察官员的时候更是如此,才演化出了“御史毋食鹅”这一谚语。到了嘉靖时期,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巡按山西河东地区,当地还保留这一接待风格。然而,在实际上,生活风气已经逐渐奢靡化了。嘉靖隆庆年间,无锡首富安氏“安百万”,专门修建自己的私家养殖场,养鹅有几千只,每天消耗三四只,甚至半夜想吃鹅腿,厨子现场就切然后去烹饪,等吃完后鹅还未气绝。徐阶在江西任职的时候与毛伯温相见,鹅肉是宴请的标配。
时人感慨宴请变化:宴请一般是在当天早上派一童子至各家“邀请吃饭”,到点就都来了,六到八人需要一张桌子,菜肴四大盘,四隅四小菜,不设果,酒用二大杯轮饮。再往后十来年,已经变为提前一天邀请,菜肴变化不大。再十来年,变成了提前一天发请帖,帖的大小很有讲究,阔一寸三四分,长可五寸,上书“某日某刻一饭”。现在,用的双帖,设开席,两人一席,设果肴七八器,有的还设乐及劳厨人。夜宴越来越有仪式感、菜肴越来越丰富,宴会的时长也在加大。
嘉靖隆庆年间,北京士大夫的家常宴会,席上杯盘错致,味尽水陆,庖厨之精,令人叹赏。服务上也非常精细,有唱曲、有倒酒、有传菜等。宴会最后会上火炙鹅,就是将鹅罩在铁笼里,让它饮下椒浆,直接在火上烧烤,毛尽脱落,鹅未死,肉已熟了。这种宴会一般人均消费白银2两以上,堪称奢侈。
之后,这种奢侈风气愈演愈烈,吃鹅肉,也就成了奢侈的代名词。在浙江新昌县,当地官宦家族举行宴会,席上菜肴有“五干五湿十样”的说法;福建邵武府,在嘉靖以前,招待客人基本不会用鹅,后来就变了,谢肇淛的父亲参加一个监司官的宴会,总共三桌饭,用鹅18只,鸡72只,猪肉150斤。在《金瓶梅》里,豪强西门庆娶妻宴请的时候,菜肴里就有烧鹅;西门庆给孩子举办满月酒,上的小割烧鹅;乔大户的娘子宴请吴月娘的第一道菜就是水晶鹅;韩道国登门答谢西门庆,奉上的礼物,也是“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
转变奢靡风气
按照明代的要求,地方上一般在乡饮酒礼的时候才有鹅。如惠安县,没有宾客或祭祀等大事,不专门杀鹅待客。另一方面,也是鹅的价格确实高。宛平县知县沈榜的《宛署杂记》记载,“活鹅一只,银一钱八分”“大鹅一只,银两钱”。一只鹅的采购价基本在1.8钱至2钱银子,这个价格分别等同于25斤白面、10斤猪肉、15斤牛肉、6只鸭。如果一桌饭有鹅,意味着这桌饭最低得4钱银子。这笔钱换算后对应:一个边军卫所士兵一个月工资6钱,如果出勤守边墙的话加上差补能到1两;北京城一个雇工一个月也就1两多银子。
在福建南平、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北京户部工作过的海瑞,非常熟悉这种奢侈生活方式带来的社会危害,也直观见到这一压力最终是摊派到老百姓头上。所以,不吃鹅肉,并非口味问题,而是旨在倡导风气的转变。
因此,海瑞在主政江南的时候,到任即编订和颁布了旨在“斥黜贪墨,搏击豪强,矫革浮淫,釐正宿弊”的《督抚条约》,“其约先自身始。禁迎送;禁饬馆舍;凡谒见,以本等服色;禁崇饮食,食费不过三钱。”海瑞降低了接待的标准,每顿饭限制在3钱以内,鹅也就成了禁止的食物。
海瑞还是知县的时候,鄢懋卿南下整顿盐法,也给各地发类似禁约,但所有人包括鄢懋卿都认为是形式,除了海瑞大家都相约不遵守。可海瑞和鄢懋卿不一样,“时公清直威声,晔震中外,令下无敢不行者,一时传诵”。海瑞的三十六条(后来又加了九条)很快落地,效果也显现出来了,“有显者朱丹其门以居,闻公明日将至,一夜遂易而黝。监造中官某,素骄横侈纵,出入肩舆八人,驺从甚都。一日见公,即内愧贬损,不能自安,所用肩舆人遂减其半”,南京之人减轻了火甲夫差负担,“若弛重负出汤火”。官员得以约束,百姓减轻压力。当年海瑞在淳安任上,效果更是显著“(淳安)里甲故用银每丁(每年)至(白银)四五两,公只征二钱有奇,(县中)百凡用度,取足于是”。
接待不能用鹅,是海瑞在南直隶燃烧的第一把火,迅疾改变了官场“一会之费,常耗数月之食”的局面。随即海瑞集合民力,协调多部门筹集资金,短时间即竣工吴淞江、白茆河工程,安置灾民十三万,解决了前几任想办而办不了的问题。
VIP课程推荐
APP专享直播
热门推荐
收起24小时滚动播报最新的财经资讯和视频,更多粉丝福利扫描二维码关注(sina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