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每一个向上的台阶,负载的重量都是超预期的,每一粒收获中所浸润的汗水皆是饱和的。”即将过去的一年,大家都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澎湃评论部推出2024年度特别策划《让一束光点亮另一束光》,愿我们在新的一年都能向光而行,传递温暖、照亮彼此。
每到年终岁尾,人们都会惊觉时间原来在发出轰鸣巨响。
2024年如一列高铁从身前驶过,生活里的故事,像车厢上紧密排列的窗户,给人延绵不绝又转瞬即逝之感,随后留下一串模糊印象。当风声呼啸,轨道隆隆,突兀的车尾骤然经过眼前,人好像才突然苏醒,恢复听觉,切身体会到时间之浩浩荡荡。就是这样,我们是容易在时间里出神的物种。
回望自己这一年,如果只从表面来看,的确发生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事情,它们种类繁多,各有其意义所在。但没有一件事,能像我与短视频的纠葛那样,以其不间断的内心冲突、跌宕起伏又张力十足的戏剧性,持续占据我生活的腹地,以至于形成一个隐秘的漩涡,昼夜不停地搅扰。
这件事,说来像一部掺杂着悲喜剧色彩与技术伦理元素的人类学情景剧。在人与短视频的关系里,可以觉察出时代的罗盘在震颤地转动。虽然这一年里,如OpenAI和ChatGPT这样的人工智能,同样也对我的个人认知与工作造成巨大冲击,但还是不及短视频来得紧迫与颠覆。
我原本是一个激烈质疑与抨击短视频的人,手机里一直没装抖音和快手,但无可避免要遭遇微信视频号,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在微信后台的发现页管理中,把视频号设置为“不可见”,但坚持不了多久,就心痒难耐,忍不住将它赦免,可随后又会对自己沉迷与浪费时间的行径,极尽沮丧与懊恼,又愤然将其隐藏,然后再赦免,如此循环往复。
我与短视频之间的拉锯,其实是两个自己之间的鏖战,一个自己秉持着虚幻的精英主义立场,自觉高高在上;另一个自己是凡夫俗子,充满了痴迷与渴望。自己读书人的人设与立场,第一次经受如此颠覆性的挑战与嘲弄,变得岌岌可危。
有哲人曾说,“不要嘲笑,不要悲伤,不要懊恼,而是去理解”。当我终于俯下高傲的身姿,开始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境况,一切冲突才开始逐渐冰消释然。我试着在自己身上理解这个时代,在这条自我理解与和解的路上,有三个人帮我理清了来龙去脉与方向,他们分别是梵高、琼瑶与贾樟柯,一个画家、一个言情作家和一个导演。
欧文·斯通为梵高写的传记小说名为《渴望生活》(英文名为“Lust for Life”),“Lust”意指对事物的强烈渴望,“Life”是生命、生活或生存。书中将梵高一生的挣扎与向往,以一种近乎邻家大哥的视角呈现出来。正是那份藏于质朴与平凡中的激情,深深触及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那是对爱、对世界和对生命的渴望,虽然渴望的方向与目标各有不同,但作为一种情感则是一致的。
就像梵高在信中所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能看到一缕烟。短视频作为一种媒介,充其量只是一种燃料介质,人们心中的那团火焰才是一切的源头,而这团火可以简单概括为以下八个字:如此痴迷,如此渴望。这是梵高的一生,也是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哲学家李泽厚先生有“情本体”一说,也是这个意思。而情感的特点就是,在时间里出神和走神。
今年12月4日,琼瑶翩然离世。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翩然地去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对于中国人情感的影像与塑造,不论在广度还是在深度上,都鲜有人可与琼瑶相比。如果说,在梵高身上,可以联想思及短视频的一种情感本质,那么透过琼瑶,则可以看到前短视频时期,情感的压抑与一触即发,那是短视频爆火的前夜。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这是最能代表琼瑶作品的一句歌词。1998年,当《还珠格格》第一次在国内播出,亿万观众的心,毫无防备地被琼瑶作词的这首片头曲打动。如此美丽的憧憬与意象,深深铭刻进了所有人心中,从此再也无法抹除。只是受困于各种现实牵绊,媒介技术的不成熟,人们无法真的去仗剑走天涯,但渴望之巨浪,已经成形。
后来旅游业崛起,自驾游出境游增多,娱乐工业繁荣,各有峥嵘,但没有一个媒介,可以真正将普罗大众的情感普汇一处。直至2016年,短视频技术成熟,开始在国内兴起,人们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情感出口,于是红尘爱欲,巨浪决堤,短视频不费吹灰之力,冲击着书籍报刊、电视电影等各类媒介,席卷大江南北。
在短视频里,世事人情,千奇百态,山川草木,广袤无垠,以至于眼耳鼻舌身意、色身香味触法,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人世的繁华于是一览无余。短视频因为其短,让观众第一次可以占据主动,不必再正襟危坐,受限于时长的规训与限制,而是可以快速自由地抉择,按秒来筛选。短视频展示难得一见的、显而易见的和不可思议的事物,它几乎抓住了这个时代人群的所有情感状态。
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在媒介的意义上,通过短视频得到了实现。虽然短视频只是不断增殖的虚拟影像,并不是真实的世界,也不能替代真实世界,虽然我们只是用手指代替马蹄,在屏幕上哒哒驰骋。但它间接促成了一种对于世界的感官复兴,音乐加影像加文案的媒介组合,已经是最接近于红尘世界的拟像,它带来迄今为止最强烈也最便于获取的感受与情境体验。
虽然我们与世界依然被千山万水阻隔,但又如此接近。自有书写文字以来,人与鲜活世界之间便被符号文字阻隔,真实领略大千世界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只能通过文字在头脑中构建表象,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后来通过电视电影,但皆有篇幅、时间、种类的限制。短视频让人与世界的互动获得了一种轻盈的自由,不仅是生活世界,还有自然世界。世界异彩纷呈,世界琳琅满目,世界尽在眼前,在文字符号时代被长久束缚的感官体验,正在经历一次唤醒与重塑。
短视频在无数屏幕上不断出现又快速消失,而这些屏幕将被分散在各处的观众的渴望缝合在一起,形成了当代最具史诗性的情感运动。虽然它依靠的是缩短与挤压人的注意力,肤浅的表面印象而非沉浸体验,情绪强度而非宁静沉思。转瞬即逝的情绪,浮光掠影的捕捉,漫无目的的游荡,这也是它被人诟病、指称为“精神鸦片”之处。这些自然难辞其咎,但不得不承认,它释放出来的更多是一种解放性的势能,就像我们常说“格局打开”里“打开”这个动作。
如果说在短视频之前,琼瑶为我们带来了最初的情感启蒙,那贾樟柯就是对琼瑶的变调与修正。琼瑶剧里的才子佳人、格格阿哥们让我们有了“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的渴求,而贾樟柯的叙事电影则将这些渴望普及给了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这些人各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和爱恨情仇。
今年底,贾樟柯的电影《风流一代》上映22天,电影中的时间跨度也是22年,从2001年至2022年。2001年之时,正是我陶醉于《还珠格格》的青春时期,2022年短视频已经风行,而我在做着知识分子式的剧烈抵抗。这22年里的前15年,是情感积蓄与压抑的时期,后7年是情感迸发,短视频扶摇直上的时期,时代的沧桑巨变正是扎根在人的情感深处。
遍及中国各个角落里的人,如今都成了短视频的用户与忠实受众。现在2024年也将过去,我在经历过了自己年龄中的“风流一代”后,逐渐开始想要去理解、尊重和亲近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贾樟柯曾把他的电影镜头阐释为“你只要去注意每张面孔,你就会注意到每一个有尊严的人”。而每一个被手机屏幕照亮面孔的人,也有其特有的尊严。他们的心中有团火,他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他们忘记时间流逝,在时间里出神。这是生命的爱欲与诉求,是生之宿命,渺小而伟大,因为你来自这个世界,也将用毕生的力量去爱这个世界。
总的说来,短视频对于人,既有迷途和危险,也有契机与希望,我们需要有戒备,也需要有反思和超越。它可能最终会导向两条路径,一条是人们沉浸在虚拟世界里,无法自拔,逐渐忘记与疏远真实世界;一条是人们被启蒙与唤醒,继而想要摆脱所有中间媒介,用更大的渴望去拥抱与触摸真实世界。
我相信,从长远来看,第二条路出现的概率会更高,因为真实世界永远是人的原乡。就像奥德修斯一样,回家的路非常曲折,弯路歧出,人要千辛万苦,历尽迷途,才能返回。这其中所有的勇气与力量,皆来源于如此痴迷,如此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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