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人谱》：“成人”之学与反腐倡廉|宋明_新浪财经

转自：团结报

　　□ 张昭炜

　　刘宗周《人谱》概要

　　《人谱》的作者刘宗周是继王阳明之后在理论上最有创见的宋明理学家，被誉为宋明理学的殿军。他学行合一，一生致力于“证人”“成人”，晚年建证人社，与学友弟子共同致力于“证人”之学。他正直敢言，曾任礼部仪制主事、顺天府尹、左都御史等，为政清廉，谥号忠介，人格气象静气如山，明亡后绝食全节，被誉为“一代完人”，从祀孔庙。

　　《人谱》是刘宗周的核心著作，正如学琴要有琴谱、作画要有画谱，做人也应要有人谱。《人谱》为“成人”提供了理论依据，并明示具体步骤，从微到显，面面俱到。

　　《人谱》是学做人之谱、“成人”之谱，主要包括《人谱正篇》《人谱续篇》，以及刘宗周组织证人社的学檄、约言、约诫、会仪等。《人谱类记》通过具体的事例分类证明《人谱》，属于“证人”实例。后人对于《人谱》多有注释，比如《人谱大全》《人谱诗箴》等，这些内容都收录到中华书局点校本《人谱》。

　　人生而为人，为什么还要学做人、“成人”呢？这里要区分两种人：一种是形体上的人，人生而为人，这种人当然不用学。另一种是有道德的人，孟子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与禽兽只有微小的差别，这种差别决定了人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按照阳明学的理路，人禽之间的微小差别在于良知，人先天具备良知，能够养护、扩充良知，便能成仁成圣，否则，如果遮蔽或丧失良知，就如禽兽一样，虽然具有人的形体，其实是“人面兽心”，甚至禽兽不如。《人谱》认为人禽之别在于是否为善，“积善积不善，人禽之路也”。还原到心，“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心而已”。孔门传授的“证人”之学在于慎独，独体微弱，能够戒慎此独体，便能成仁成圣，否则会堕落成禽兽。按照《中庸》“仁者，人也”的传统，《人谱》也相当于《仁谱》，是为学者提供成仁成圣的入学门径与进学阶次；进一步而言，《人谱》追求立人极，也就是做到极致的人，成为道德典范，故《人谱》首列《人极图》。

　　《人谱》是刘宗周证人实践的经验总结，而不是单纯在书斋中思考、摘抄之作，故可作为“成人”之学手册；《人谱》亦融合了刘宗周的反腐倡廉经验，具有很强的实践性，故亦可作为反腐倡廉参习手册。

　　“成人”之学手册

　　《人谱》对如何“成人”给出了纲领与详细步骤，主要包括六个条目：凛闲居以体独、卜动念以知几、谨威仪以定命、敦大伦以凝道、备百行以考旋、迁善改过以作圣。

　　第一目，凛闲居以体独。人之所以为人，内在于体独，在没人监管的闲居独处时，依然能够保持正确指向与道德持守，这是“证人”“成人”的第一义。独处之时最能检验一个人的道德水平，小人闲居荡肆，乃至无所不为，则堕入万恶渊薮，成为道德意义上的禽兽；君子则戒慎独体，敬而无失，由此步入“证人”之正路。“敬肆之分，人禽之辨也。此证人第一义也。”例如，司马光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无事不可对人言者耳。”无论个人独处，还是处理公务，司马光都是光明磊落，将正直的德行贯彻始终，为后人称颂，谥号“文正”。

　　第二目，卜动念以知几。这一目主要在念虑上用功，念虑一动，便有吉凶善恶。此际要判断清楚，对于恶的念头，要敢于扭转，制止并消灭，不能任其发展；对于善的念头，要敢于强化，促成其顺利发展，并表达在行为。例如，孔子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念虑微微一动，便能判别吉凶，而不是念虑动之后再去判别。因此，这种“证人”的方法是对念虑的追根溯源，在源头处将恶的念虑消灭，将善的念虑发展，防微杜渐。由于恶的念虑刚萌芽就消灭掉了，不至于将念虑之恶发展成“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第三目，谨威仪以定命。通过上一个条目对念虑的抉择，已经能够做到正本清源，在此基础上，便由隐微的念虑、独体转向显化的威仪。这些威仪包括九容，即足容当重、手容当恭、目容当端、口容当止、声容当静、头容当直、气容当肃、立容当德、色容当庄。例如，“目容当端，无以淫僻心失之”，也就是眼睛看人要端正，不要东张西望、贼眉鼠眼。更深一层，还要收视，“平视含光”，由此作为养德、养身的要诀，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平视则心柔”。

　　第四目，敦大伦以凝道。大伦主要指中国传统社会的五种基本伦理关系，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证人六目的前三目是致力于心身，这一目是将前三目“证人”的成果应用于事业。古人的事业以五伦为大，最能体现儒家之道，所以要敦行五伦。通常只是围绕五伦谈五伦，而《人谱》的五伦是在身心“证人”有成之后，自然表达到五伦，这样五伦就有本有源。《人谱类记》对于五伦分类选择事例说明，比如父子有亲的事例有周公事文王“身若不胜衣”、王祥卧冰求鲤等。

　　第五目，备百行以考旋。这是由五伦进一步推广，推广到日用百行，尽伦尽物，展开“证人”之学。具体来说，《人谱类记》列举了一百种行为，并分类选择事例证明。这些行为有警浮华、警刻薄、警轻佻、警饰伪、警戏动、警妄语、警疎诞、警乖戾、警不力学、警不服善、警不敬师、警旷馆职、警趋附、警躁进、警恃势、警恃才、警造次、警颠沛、警由径等。这百种行为均有事例证明，鉴于事例颇多，此处从略。

　　第六目，迁善改过以作圣。这是基于刘宗周认为人“通身都是罪过”，即使一个人经过上述五个条目的学习实践，仍然不可避免有过失，为此，要时时迁善，时时改过，才能最终进入圣域。

　　综合以上六目，可谓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在根本独体道德稳固之后，将会带动念虑、威仪、大伦、百行乃至迁善改过以作圣，作圣也就是成仁。反过来看，要实现“证人”作圣，需要层层向内追问，由迁善改过到备百行、惇大伦、谨威仪、戒慎念虑、体认独体。正反两个方向又可以相互印证，相互促进，综合体现出“证人”作圣的艰苦过程，也可以说对于儒学作圣成仁之学的系统总结。对比阳明学“满街都是圣人”，蕺山学的作圣之学可谓系统缜密，且证成过程艰苦。

　　反腐倡廉参考手册

　　刘宗周曾任左都御史等职，负责监察工作。他廉洁自律，且对于反腐倡廉有深刻认识，《人谱》中包含着具体的防范手段，能够做到防腐于未然，做到不能腐，不至于发展成严重的腐败之后再惩治。从《人谱》的“证人”六目反向来看，便是《纪过格》的六种过失，对应“证人”六目，从微到显，依次为：

　　第一种，微过。这是轻微的过失，虽然轻微，乃至轻微到难以说出，却是后续五种过失的根源，换言之，后续发展的显过、大过都是源于微过。因此，微过不可不慎，要防微杜渐，抓早抓小。防范微过依赖独知，也就是“证人”第一目的凛闲居以体独。

　　第二种，隐过。这种过失较之于微过较为显化，但是已经表现为心，但是仍然隐藏，尚未显露，所以说是隐过，由七情主导。隐过的表现形式有溢喜（过于兴奋）、迁怒（怒气转移到他者）、伤哀（长戚戚）、多惧（忧虑畏惧，害怕他人闲言碎语，意志不坚定，遇到事情之后临阵退缩）、溺爱（多表现为配偶子女）、作恶（多表现在陌生人或下属）、放纵欲望（爱听好听的、放纵色欲等）。要防范这种过失，需要“证人”第二目的卜动念以知几。

　　第三种，显过。这种过失已经表现在身体，所以说显，相反于“证人”第三目的九容威仪，显过的表现有：足容的箕踞，也就是两脚张开坐着；手容的攘臂，捋起袖子；目容的偷视、斜视等；口容的烦言，说话不耐烦；声容的高声、谑笑、詈骂等；头容的摇脑袋、侧耳朵等；气容的好刚使气、怠懈；以及立容、色容等方面的显过等。显过源于前面的微过、隐过，还会夹杂隐过，如溢喜时两脚张开坐着、发怒时也两脚张开坐着。要防范这种过失，需要“证人”第三目的谨威仪以定命。

　　第四种，大过。这是指五伦的过失。包括私自交游、贪酷、欺凌下属、居乡把持官府、结交权势、流连酒食等。大过还可以与显过相交杂。要防范这种过失，需要“证人”第四目的敦大伦以凝道。

　　第五种，丛过。这种过失的行为众多，列举百种，比如乘人之危、博奕、流连花石、好古玩、深夜饮酒、轻赴人席、宴会侈靡、遇事不行方便、横逆相报、欺凌寒贱。要防范这种过失，需要“证人”第五目的备百行以考旋。

　　第六种，成过。这种过失是众恶之门，包括祟门、兽门、贼门等。由此丧失了道德持守，堕落成禽兽。针对这些成过，需要“证人”第六目的迁善改过以作圣，从念虑上克治。

　　以上分述六种过失，并给出相应的防治手段，层层设防，从而形成系统的防范规范及方案。

　　此外，着重说明百种行为，《人谱类记》还包括防范百种行为贪腐的道德典范，举四例如下：

　　第五十一条，记警宴会侈靡。相当于警示大吃大喝，遏制“舌尖上的浪费”。有引章枫山之言：“待客之礼，当存古意。今人多以酒肉相尚，非也。闻薛文清公在家，宾客往来，只一鸡一黍，酒三行，就食饭而罢。又魏文靖公在家，宾客相望，必留饭食，止一肉一菜。年虽高，必就舟次回拜之。公府有所相遗，必有报礼，不虚受人惠。此二公者，可以为法。”

　　第五十二条，记警嗜酒。警示嗜酒导致的道德伦理失守，“凡一切淫乱之原，多起于酒，故可饮而不可耽。世人嗜酒无厌，以旷荡为达识，以衔杯为高致，遂至形骸颠倒，礼法废乱，骂坐卧街。”又引曹月川之诗：“养性勿贪昏性水，成家宜戒破家汤。”

　　第五十五条，记警贪得。举例有：“张咏寝室中，无侍婢服玩之物，阒如也。李畋尝侍坐庑下，因谓：‘公寝，禅室不如。’公哂曰：‘吾不为轻肥，故至此’。”张咏为北宋名臣，居室空荡，甚至侍从奴婢都没有，更不用说奢华的服装、古董文玩之类。所以李畋说他的寝室不如禅室，张咏对此微微一笑，说是因为我不追求奢华的轻裘肥马，所以导致如此。对照贪得无厌的官员，正如诗箴所言：“贪泉肆出几成海，欲壑难填枉凿山。”

　　第五十九条，警居间为利。举例有：“人有操白金，托泾野先生居间者，先生谢曰：‘人心如青天白日，乃以鸟兽视我耶？’因而不怿者累日。”泾野先生吕柟状元及第，曾任国子监祭酒、刑部右侍郎等职，一生践行戒慎恐惧、德性涵养。当有人以重金委托他作为中间人以求谋利时，这相当于对于吕柟道德人格的极大侮辱，所以他认为这位求利者是以禽兽来看他，所以导致他很长时间不高兴。对照作为中间人谋利的官员，正如诗箴所言：“舌本留将三寸在，腰缠博得一囊丰。横财却恐难消受，偿到儿孙怨乃公。”

　　综上，《人谱》的学会做人与防范贪腐是一体两面。正向来看，“证人”六目是“成人”之学，提高人的道德境界，力争成为道德典范；反向来看，《纪过格》六种过失则指出了腐败的根源，于此改过防范，可有效反腐倡廉，做到不能腐，从根源上防范贪污腐败，有助于建立健全惩治和预防腐败体系。《人谱》综合了正反两向，且精选有典型事例，是一部凝聚古人智慧的“成人”之学的手册，也是古代反腐倡廉的参考手册。

　　简言之，学做人，参《人谱》；要反腐，亦可参《人谱》。当然，《人谱》是古代社会的著作，在参习过程中还要有所甄别，结合时代特点，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才有可能实现古镜今鉴、古为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