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杜蔚 丁舟洋 每经编辑 宋红 梁枭 陈俊杰 刘林鹏
“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是光明的化身,也可以是死神的化身。”克里斯托弗·诺兰在电影《奥本海默》开篇就引入的这句话,引人深思,不仅打动了无数观众,也打动了奥斯卡金像奖的评委。
在美国洛杉矶好莱坞杜比剧院举行的第9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奥本海默》横扫奥斯卡,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配乐、最佳摄影、最佳剪辑7项奥斯卡大奖。
今年54岁的诺兰,终于凭借《奥本海默》收获奥斯卡最佳导演这项大奖。诺兰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表示:“特别感谢凯·伯德和马丁·舍温25年的艰辛付出才有了这本书,感谢制片人把这本书放到我手里。”
《奥本海默》的成功,离不开影片背后的原著传记《美国的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以下简称《奥本海默传》)。这部奥本海默最完整的传记,凝聚了作者凯·伯德和马丁·舍温的心血与智慧。而且,凯·伯德还是《奥本海默》的编剧。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专访凯·伯德,听他讲述在传记写作中以及与诺兰合作的趣事。凯·伯德还谈到了人类在面临一个个新的“奥本海默”时刻时,该如何自处(注:以下专访内容以自述形式展开)。
希望诺兰电影的成功教会好莱坞拍严肃电影
我是偏心的,我非常希望电影《奥本海默》能多获得几个奥斯卡奖项。
这部电影不仅包括关于二战和众多科学家的那段往事,更重要的是它用艺术的方式向我们阐述了当下:我们应该怎样理解俄乌冲突等发生在眼前的事件?《奥本海默》的故事提醒我们:我们仍生活在原子弹的阴影中,全世界仍生活在一个由奥本海默开创的时代里。
“当你有一个理想的时候,小心它实现的那一天”——因为它或许会非常可怕,远远超乎你的预料。核武器的威力远超奥本海默事先的计算,在广岛、长崎造成的伤亡也是预想的好几倍。更棘手的不是原子弹本身的链式反应,而是它在政治、外交、社会等层面引发的复杂催化,这不是一个物理学家能控制的,他的“梦想”在达成的那一刻变为噩梦。
诺兰利用“时间魔法”,将影片的对话、场景相互串联并形成呼应。影片中有这样一幕:原子弹爆炸前的短暂消音为后续的震耳欲聋埋下伏笔,蘑菇云则从明艳耀眼变成漆黑一团,这出人意料又令人恐惧的威力让奥本海默心有余悸,他倾注心血的洛斯阿拉莫斯基地变成他想飞快逃离的炼狱……
实际上,后来已有种种历史证据证明,日本在二战中投降的原因不止美军向广岛和长崎投放了原子弹。但这段历史对大多数美国人而言,是一个复杂神秘的故事。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认为是那两颗原子弹终结了战争。
让我欣慰的是,诺兰在电影中加入了这样一句台词——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先后爆炸后,奥本海默将头转向爱德华·泰勒,他说:“你知道吗?爱德华,我刚刚从华盛顿的简报中得知,日本距离投降有多近。我们用这种武器对付了一个基本被击败的敌人,我对此感到非常困扰。”
虽然,这只是电影《奥本海默》讲述的故事中的一小部分,但能让观众体会到历史的复杂。
所以我希望诺兰电影的成功,能教给好莱坞和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如何制作严肃电影。电影人有责任去拍真实的人类故事和复杂的历史,而不仅仅是超级动作英雄。
为之付出25年的马丁没看到这一切是最大遗憾
电影《奥本海默》上映后,我收到了来自世界多地的邀请:我前往美国洛杉矶,探访炸弹的制造地;去英国牛津大学,参与一场关于核武器的辩论;访问中国,与影迷会面;还去了意大利、印度等地。
在牛津大学,我参与了一场关于核武器的辩论。我明确表示,反对使用核武器。正如奥本海默所说,核武器是恐怖的武器、是侵略者的武器。争论的焦点是关于核威慑是否成功。我的观点是:虽然我们已经与原子弹一起生活了超过75年,但这只是时间海洋中的一滴水,核武器仍然非常危险,我们应该摆脱它们并禁止它们,而不是依靠它们来进行威慑。我的论点很有说服力,最终我以140票对90票赢得了辩论。
对任何传记作家来说,“奥本海默”都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主题。和我一起写作的伙伴马丁·舍温从1980年便开始了奥本海默传记的写作工作。他走访了150多位奥本海默生前的亲友、同事等,付出了25年的心血。
马丁曾告诉我,他的研究存在一些漏洞,还给了我几箱资料。但当我开始筛选相关资料时,我才意识到,马丁的研究细致入微,涉及范围很广,几乎没有任何空白。
我最大的遗憾是,马丁·舍温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了,他没有机会来看这部电影,以及和大家分享写作的过程。
《奥本海默传》在2005年出版,我和马丁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但这仍是一本小众读物,它静静躺在书架上16年。直到2021年的秋天,我接到了诺兰的电话:“我想和你聊聊这本书。”
2021年3月,诺兰的一位制片人给了他《奥本海默传》这本书,诺兰读完后就告诉制片人,他有兴趣拍这部电影。然后诺兰又读了一遍书,仔细做了笔记,甚至写了200多页的初稿剧本。2021年9月,诺兰联系我,我们开了三个小时的会。与诺兰分别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马丁身边,那时84岁的马丁已是肺癌晚期,不能飞来纽约参加这次会面。我告诉马丁,我认为诺兰对这本书的理解是非常全面的。两周后,马丁去世了。
几个月后,我又接到了诺兰的电话,他把180多页的剧本递给我,让我坐在酒店的房间里读:“你想读多久,就读多久。”
这是一个忠实于原著的改编剧本,我看到了源于书中的对话和场景。我给这个非常精彩的剧本提出几个小建议。之后,诺兰只花了57天就完成了拍摄,剪辑则花了一年的时间,这是一部绝妙的作品,既是屏幕上的艺术,也是严肃的历史。
被称为美国“原子弹之父”是奥本海默的悲剧命运
对于原子弹的研发,奥本海默早就痛苦地意识到,如果成功了,它将被用于整个城市,大多数受害者会是无辜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因为原子弹的使用不针对具体的军事目标,它的爆炸将摧毁整座城市,成千上万的无辜者会牺牲,但奥本海默别无选择。
因为当时德国也快要研发出原子弹了,奥本海默了解能力极强的德国物理学家海森伯。如果法西斯阵营的科学家在制造核武器的竞赛中处于领先地位,那么希特勒就会用它赢得战争。所以奥本海默知道他必须这样做,虽然他对美国拥有原子弹后将引发的悲剧深感忧虑。
永远被称为美国“原子弹之父”,是奥本海默的悲剧命运。他不想成为一种恐怖武器的“父亲”,但这是他的宿命。
对奥本海默而言,原子弹不仅毁灭了世界,也毁灭了他的个人生活。1945年他成为美国最著名的科学家,被视为民族英雄。他的照片也登上了《时代》和《新闻周刊》等杂志的封面,他获得了极大的影响力。
与此同时,他开始向公众告知原子弹的危险,他在公开场合演讲时提到“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他致力于遏制核威胁,奋勇地将人们从核弹文化的歧途上引开。然而科学家的良知,与当时的美苏冷战大背景格格不入。奥本海默深陷政治斗争的旋涡,他坚持想以某种方式把从“魔瓶”中放出来的“核妖怪”塞回去,但与他作对的政治势力想的却是“决心把奥本海默装进瓶子,扔到海里去”。
9年后,奥本海默在秘密法庭的安全听证会上接受审判并被羞辱,他对美国的忠诚也遭到了质疑。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被撤销,那场听证会的记录也被泄露给了外界。奥本海默的私生活被曝光,他被污蔑成间谍,最终含冤而死,60年后才得到正名。
《奥本海默传》的写作带来巨大成就感
《奥本海默传》的写作,无疑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书籍是一项糟糕的“生意”。
《奥本海默传》在美国平装本的价格为18~20美元,作者得到的版税是7%,也就是说每卖出一本书,作者只能拿到很少的收入。因此,书的销量必须非常非常大,作者才能靠书籍获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的书,能卖出4万本,但对于美国3.3亿人口来讲,这4万本无足轻重。图书出版一直是一项艰巨的业务,长期以非常少的利润在运行,我相信在中国情况也类似,愿意看纸质书的人并不多。
我曾是一名薪水很低的记者,在做了10年的记者之后,我想写一本书。如果没有我的妻子苏珊,我不可能做到这一切。她有不错的工作,她非常支持我,她付房租、付生活费支撑了我的梦想。
我的上一本书是关于吉米·卡特的《总统》(The President),写作花了6年时间,完成时我感觉非常疲倦。其实,当作家是一个孤独的旅程,你必须独自一人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想表达的故事写在纸上。所以我写书的策略是,一天一天地去做。我每天只写3个小时,但我每一天都在写,包括圣诞节和所有的节假日,写作最重要的就是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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