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胡适跟随其兄胡绍之离开绩溪前往上海。上海六年,是胡适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胡适历经梅溪学堂、澄衷学堂、中国公学和中国新公学,结识了不少同学、朋友。遗憾的是,他们当中,有数人不幸早亡。其中,有程乐亭、郑仲诚、胡绍庭、许怡荪等。搜集他们的生平事迹,以及了解他们与胡适的往来,有助于丰富对早年胡适思想生活的认识,也有助于观照二十世纪初期中国普通青年的命运。
程乐亭
程乐亭(1890-1911),名干丰,安徽绩溪人,与胡适同乡。胡适在《程乐亭小传》中称:“其先代以服贾致富,甲于一邑,累叶弗坠。父松堂先生,敦厚长者,好施而不责报,见侵而不以为忤。”从中可知,程乐亭出生在富裕人家,且有良好家教。1902年,程乐亭的父亲程松堂为振兴绩溪乡村教育,与人合创了思诚学校。思诚学校是当地废除科举之后的新式学校,学制九年,分初等小学(五年)和高等小学(四年),还曾延请有着“一方硕士,六县宗师”美誉的徽州著名学者胡晋接主持校务。当时,程乐亭就读于思诚学校,“与其弟三四人晨趋学舍,皆恂恂儒雅,同学咸乐亲之。日夕罢学,则与同学胡永惠、胡平及其诸姑之子章洪钟、章恒望数人促膝谈论,以道义学行相砥砺”。由于深受家庭影响,程乐亭为人温厚,“悱恻有父风”。
程乐亭还在思诚学校时,遭遇丧母,“后半载,始与其友数人入金陵某校,旋去而之上海,读书于复旦公学”。母亲的去世,给程乐亭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意气即惨然弗舒,至是益憔悴,遂病”。同时,程乐亭手不释卷,据鞍读书,固守“为学宜猛进”,也给身体造成了较大损伤。
胡适与程乐亭相识大概是在1908年。胡适回忆:“余识乐亭在戊己之际,已丧母矣,形容惨悴,寡言笑;嗣后虽数数相见,其所与我言才七八十语耳,盖其中怀惨痛有难言者。不知者以为乐亭矜重难合,而焉知此因前数年沉毅任侠抵掌谈论不可一世之少年耶!”胡适对程乐亭的学问、人品都很称道,认为他“深于英文,尤工音乐,同学有所质问,辄极其心思为之往复讲解。盖其爱人之诚,根于天性如此”。
1910年夏,程乐亭身体每况愈下,家人劝其归里。胡适在《辛亥五月海外哭乐亭程君》写道:“识君江之畔,于今且三岁,相见亦殊罕,相逢但相向,笑语不再三(与君交数年,闻君语未及百语也)。”程乐亭原本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因遭母丧,更是郁郁寡欢、忧伤成疾。
1910年6月7日,胡适日记提到:“乐亭来沪就医,予与偕往曹子卿处一诊。”6月12日,胡适日记又载:“乐亭、慕侨来。乐亭病未愈,乃日见其重,故来复诊,为延曹子卿来一诊。”6月19日,程乐亭与人到胡适住处一聚,“是日吾邑得八人,感会难再,自此以后,将不可复见此种胜事矣”。此时,胡适已决意北上应考。6月24日,胡适在上海旅馆与程乐亭还有一见。程乐亭之叔程石堂“慨然以百金相假”,以便胡适“资斧之需”。翌年,胡适在日记中写道:“乐亭为松堂翁之子,余去岁北上,即蒙以百金相假,始克成行。”如果这是同一份资助,想必程石堂当时是受程乐亭之父程松堂所托。
1910年6月,胡适离沪北上,程乐亭也由沪返里。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未相见。人在美国的胡适对程乐亭的病情依然关切。1910年12月15日,在致许怡荪的信中,胡适写道:“乐亭病体,不知已就痊否?乐亭之病,虽由体弱,然其人洞达世事,或不免思虑膺心,病中殊非所宜,顷已以一书规之,如足下亦同鄙意,亦望足下之规之也。”不久,许怡荪回信告诉胡适:“近闻乐亭君旧疾未痊,又得吐血症,若不及早医治,良用惕惕耳。”胡适接信,忧心忡忡。1911年2月7日,胡适致许怡荪:“来信言乐亭病状,闻之尤为怆怀。此种病亦殊可忧,西医御之,亦惟有改易天气,屏绝人事二法。弟意还须劝之出外求医,若因循乡里,他日后悔不可及矣。”近一个月后,胡适从许怡荪处知程乐亭之病“无起色”。1911年4月,许怡荪信告胡适:“乐亭之病,闻现已勿药,不识信否?又闻本月十六日娶亲,果尔,是贼伐之也!”
1911年5月17日,胡适回信:“乐亭病已少愈,闻之极慰。”不料,不久便传来程乐亭的死讯。胡适伤感不已,致信许怡荪:“前一书,言乐亭病已愈,有十六日要娶亲之言,方期天相善人,令我友无恙,岂意十日之间,乃即读足下哭乐亭诗耶!”其实,程乐亭已于1911年3月26日谢世,年仅21岁。
程乐亭死后,胡适作《哭乐亭诗》怀念,诗云:“兰蕙竟早萎,孤桐付薪爨。天道复何论,令我訾裂盱!”不久,又作《程乐亭小传》以酬死友。在胡适心中,程乐亭为人沉毅,足以有为,“而天不永其年”。
1917年6月,程父程松堂去世。胡适稽首哭泣,赠奠仪四百,并敬送挽联。联曰:“泛爱于人,无私于已,说什么破产倾家,浑身是债;蔼然如春,温其如玉,看今日感恩颂德,有口皆碑。”胡适对程氏父子的恩情始终铭记在心,其日记、书信,包括日后的自述,均一再提及。
郑仲诚
郑仲诚(1889-1914),广东潮阳人。1914年10月8日,胡适接到梅溪学堂同学郑铁如的信,云:“仲诚竟死矣!我虽不杀仲诚,仲诚竟由我而死!鸣呼,痛矣!”这里的仲诚,即郑仲诚,是胡适就读梅溪学堂时的同学,也是胡适到上海后最早结交的朋友之一。
胡适与郑仲诚同学的时间不长。1905年,胡适从梅溪学堂转入澄衷学堂,郑仲诚则从梅溪学堂转去复旦公学。1906年3月25日,胡适日记:“郑芳世君(故梅溪同学)自复旦来此,余与之别一年半矣。握手相叙,复出。郑君仲诚手书致余,得知仲诚已来复旦矣。”两人分别之后,通过书信保持联系。如,1906年4月30日,胡适收到郑仲诚的信:“得郑君仲诚(璋)自复旦来函一,述近况甚失意,语极感慨。余以‘失意之事,正所以练习他日处世之才能’慰之。仲诚为余至交,年十七,粤之潮人,余梅溪同学也。”可知,郑仲诚生于1889年,死时才25岁。
胡适在澄衷学堂时,曾有过外出游玩经历。1906年5月28日,学校运动会后放假三日,胡适想坐火车去吴淞。于是,他信约郑仲诚届时在蕰藻浜相会。两日后,胡适与余成仁、卢侠等同学前往吴淞。郑仲诚带着胡适游玩海滨,“至复旦新校址观览移时”。返校途中,胡适作诗一首:
呜呜汽笛鸣,辘辘汽车行;
凭窗试外瞩,一瞬象一新。
故友重逢,又大饱眼福,胡适的此次出行格外愉悦。几天后,郑仲诚致信胡适,向他索要照片。胡适虽有照片,但都是合照,并无单照。于是,胡适“拟俟秋凉后当寄与之也”。
胡适澄衷时期的日记本系书店所购,内分“记学”“记事”“接人”“通信”等栏目。查阅1906年2月至7月的“通信”部分,胡适与郑仲诚的书信往来为最多。这一时期,胡适视郑仲诚为“至交”,是为一证。
胡适去了中国公学及新公学后,与郑仲诚仍然保持着书信联系,且偶有见面。如,1910年3月13日,胡适日记:“晨,仲诚、钟英、意君来。”3月20日,胡适日记:“晨,仲诚、钟英来。”1910年7月,胡适北上应考前,还特意与郑仲诚合影留念。两人交谊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留学美国时,胡适与郑仲诚照样有书信往来。1911年3月23日,胡适日记:“作书致仲诚、君武,颇多感喟之言,实以国亡在旦夕,不自觉其言之哀也。”郑仲诚也会从国内写信给胡适。如,1911年9月22日,胡适收到郑仲诚的信,并在日记中作了记录。其间,郑仲诚还曾将自己的新婚照寄予胡适。
郑仲诚离开复旦公学后的去向,基本上无迹可寻。据一份研究公民急进党的资料表明,1912年5月8日,该党在上海举行临时谈话会,成立首届临时办事机构。其中,以起立表决方式推举沈定一、许德芬、陈完为掌理,以记名投票方式选举查忠礼、郑寿仁、刘强夫等人为参事,另有理财、会计、庶务、交际等若干。机构中,有名为郑仲诚者被选为交际(大概类似党员身份)。但是否为同一人,还有待考证。
前文提到,郑铁如自责“仲诚竟由我而死”。原来,郑铁如与郑仲诚是同乡。1912年,经郑铁如介绍,郑仲诚娶一王姓女子,“伉俪至笃”。不久,郑仲诚患病,“人或有归咎其早婚者”。
1914年10月,得知郑仲诚离世,胡适在札记中记载:“仲诚,郑璋也,潮阳人。吾甲辰入梅溪,与仲诚、铁如同室。吾去家以后,所得友以仲诚为最早,于今十年,遂成永决!”胡适称郑仲诚是“友生中不可多得之才”,可惜“二十年树人,未为社会效力而骤死”。
胡绍庭
胡绍庭(?-1916),原名祖烈,后改名平,安徽绩溪人。1916年4月,人在美国的胡适先后接到许怡荪、汪孟邹来书,惊悉胡绍庭病死北京。胡适感叹:“嗟夫,二十年造一人才,而乃以委土壤如此,真可浩叹!”
胡绍庭少年时期在绩溪的思诚学校就读,毕业后去了上海的复旦公学。因为都是绩溪同乡,又沾亲带故,胡适与胡绍庭在上海的交往比较频繁。这一时期,胡绍庭还介绍了胡适与梅光迪相识。梅光迪在《序与胡适交谊的由来》中回忆:
自余寄迹吴淞江上,同游中颇与绩溪胡绍庭意相得。绍庭数为余言其宗友适之负异才,能文章。余心志之而未由一识其面也。去秋(1909年,引者注),适之过淞视绍庭,时与余与绍庭同舍而居,因得由绍庭以介于适之。
1910年夏,胡适、梅光迪均北上应游美之试,并在轮上相遇,可谓有缘。日后,两人相互勉励、相互启发,也曾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但不管怎样,梅光迪都是胡适早年极为重要的一人。如果没有与梅光迪的“白话文学”之争,胡适的人生走向很可能发生根本改变。而“追根溯源”,又与胡绍庭不无关联。
胡适对胡绍庭这位宗友的印象很好。1908年12月30日,他在与另一位友人程春度的通信中提到胡绍庭,认为他“敏而好学,一日千里,此诚吾家千里驹也”。胡绍庭也很重感情。胡适北上应考前,还特意前来探望、送别。美国留学时,胡适也给胡绍庭写信。如,1912年2月,清帝被迫退位,封建帝制覆灭。在致胡绍庭的信中,胡适写道:“祖国风云,一日千里,世界第一大共和国已呱呱堕地矣!去国游子翘企西望,雀跃鼓舞,何能自已耶!”信中,胡适还表示“恨不能飞归为新国效力耳”。
胡绍庭的一生,似乎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其后来的经历,在许怡荪致胡适的信中有简要介绍:
绍君自辛亥革命之冬随沪军北伐,驻师烟台。元年和议,入京担任《黄钟日报》记者。后复入农政学校,盖有志于蒙藏殖边事业。毕业后,由农林部特派山西筹办观测分所事;公余之暇,复在山西大学肄习法政,考辄前茅。阅一年后,调京任用;仍由山西大学转入北京大学,办公之余,兼肄讲诵,盖其志犹有未足,欲得法政毕业,每日两处往返辄十余里,不可谓不勤也。
许怡荪称,他于1915年在上海曾与汪孟邹见过一面,而汪孟邹说胡绍庭当时才具“展越肄,应无方,脱尽绩溪气象”。令人惋惜的是,胡绍庭日益厌世,“遂不免怡情花柳,卒因此得疾而殒其生”。许怡荪认为,胡绍庭“才堪用世”,是他们一辈中的“优秀分子”。顺便一提的是,胡绍庭还有遗诗数十篇。
胡适知悉胡绍庭死后,“绕室而走,不能安生”。许怡荪曾拜托胡适以程乐亭之例为胡绍庭亦作一传,胡适遵嘱未辞,但在传中,似有责备之意。之所以“不吐不快”,胡适在1916年4月7日致许怡荪的信中有所说明:“自去国以来,友朋死者,乐亭仲诚希古皆足痛惜,今又绍庭,何其酷也!……大意以为恶社会固有罪,然个人保卫不同,早婚也,抑郁也,厌世也,皆足以戕生,亦不能尽归咎于社会也。”
许怡荪
许怡荪(1888-1919),名棣常,号绍南,安徽绩溪人。1919年8月15日,胡适在《新中国》第一卷第4号发表《许怡荪传》,开头写道:“我的朋友许怡荪死了!他死的时候是中华民国八年三月二十二夜七点半钟。”至此,胡适早年的朋友又少了一个,而且还是最为亲密的一个。
与程乐亭、胡绍庭等人一样,许怡荪少时也在绩溪的思诚学校读书。后来,一帮同乡去了上海,大多数进了复旦公学,而许怡荪进的是中国公学。据胡适回忆,那时他住在校外,许怡荪与他同居。中国公学解散后,许怡荪与胡适都去了中国新公学。有一段时间,两人同住《竞业旬报》馆中。胡适北上应考前,一度荒唐度日。其间,许怡荪多有规劝,并设法为胡适还债或筹集盘缠。
1910年9月,许怡荪到杭州西湖白云庵关门读书,“每日稍读《左传》、《说文》、欧文、《史记》及Lamb’s Tales From Shakespeare与Grammar等书”。
1911年6月,许怡荪考取浙江法官养成所,“欲稍攻国法,私法,及国际法,期于内政外交可以洞晓,且将来无论如何立身,抑或为新闻记者,皆须稍明法理”。然而,入校不久,许怡荪就放弃了读律之举,原因是“校中组织未善,徒袭取东夷皮相,其于私法各科虽各国无甚悬绝,而行政等学,因政体之不同,已失研究之价值”。许怡荪说,“此等学校,人品甚杂,籧篨戚施之态,心素恶之,故甚不欲侧身其间以重违予之本心也”。
之后,许怡荪萌生留学之念,并于1913年4月进入东京的明治大学,主修法科。不料,到日不久,国内战事不断,留日学生纷纷回国。许怡荪虽欲留日,“恐有绝粮之忧”,又“不得不行”。正当许怡荪决计回国时,又因道路不平,只得留在东京。
此间,许怡荪与在日皖籍同乡高肖良、陶环中等人“相处甚得”。留日学生中,有人发起孔教分会。许怡荪是“一个热心救国的人”,眼见国中大乱,“心里总想寻一个根本救国方法”,以为孔教可以救国,又误认那些教会的人士是爱国志士,于是加入了他们的团体。胡适曾称这个时期的许怡荪完全是“一个主张复古的人”。
从1913年4月到1916年6月,许怡荪在明治大学前后三年。1916年7月,许怡荪与高一涵一同回国。回国后,对许怡荪影响较大的一段经历是参与绩溪县省议会议员的竞选。对此,胡适回忆:
那时安徽的政治,腐败不堪,后来又有什么“公益维持会”出现,专做把持选举的事。我们一班朋友不愿意让他们过太容易的日子,总想至少有一种反对的表示,所以劝怡荪出来竞选本县的省议会的选举。
胡适对许怡荪知之甚深,对其人品、才能等,都十分认可。起初,许怡荪没有答应,经胡适几番开导,最终同意参与竞选,表示“与其畏难退缩,徒于事后叹惜痛恨,何如此时勿计利害,出来奋斗,觉得为我良心所安也”。其时,绩溪县知事李懋延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掌控着绩溪行政、司法、警察大权。竞选时,李懋延四出活动,极力为“自己人”绩溪视学耿介造势,结果“一般绅民惧其淫威,被迫投耿介的票”。对于胡适及绩溪乡贤支持的许怡荪,李懋延则利用职权罗织罪名,四处声称“拿办”。许怡荪势单力薄,又缺少政治经验,一时不知所措。1918年9月8日,他致信胡适:“‘十八子’(指李懋延,引者注)肆虐过甚,人尽嗟怨,吾辈不能不筹法对付。但目下时局备极混乱,宜如何着手,渴望得力,乞代留意为祷。”此时的胡适虽已名满天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也只有从长计议。
1918年11月,经胡适推荐,河海工程学校校长许肇南同意许怡荪来校教授国文。胡适函告许怡荪:“许君(许肇南,引者注)在美洲时曾读过兄与我的政论长函,很佩服兄的为人。与他同事,当可相投。”不久,许怡荪接受这一教职。翌年年初,胡适奔丧返京途中路过南京,特与许怡荪一见。谁知,此次见面,竟成永诀。
关于许怡荪的死,胡适在《许怡荪传》中有所提及:
到了三月十七日,他就有病。起初他自己还说是感冒,竟不曾请医生诊看;直到二十一夜,他觉得病不轻,方才用电话告知几个同乡。明天他们来时,怡荪的呼吸已很短,不很能说话。河海工程学校的人把他送到日本医院,医院中人说这是流行的时症转成肺炎;他的脉息都没有了,医院不肯收留。抬回之后,校长许肇南先生请有名的中医来,也是这样说,不肯开方。许先生再三求他,他才开了四方药,药还没煎好,怡荪的气已绝了!
胡适与许怡荪交往十余年,书信往来不断。胡适在美时,与许怡荪通信多达48通(目前可见),许怡荪致胡适的信前后也至少有39通。两人讨论的话题,涵盖家事、国事、文学、宗教、道德、法律等方方面面。彼此之间互帮互助、同心同向,更是令人感佩。
许怡荪去世后,胡适曾作文章《许怡荪传》、诗歌《许怡荪》以志纪念。胡适称许怡荪是一个“最忠厚,最诚恳的好人”,“一个最富于血性的人”,“他待人的诚恳,存心的忠厚,做事的认真,朋友中真不容易寻出第二个”。1923年5月,高一涵娶到新妇,胡适听说后,劝他戒绝赌博,多读书,继续学问的事业,并言:“我常常想着怡荪。自从怡荪死后,我从不曾得着一个朋友的诤言。……如果我有话在肚里,不肯老实向你说,我如何对住你,如何对得住怡荪?”比较而言,在胡适早年的朋友当中,许怡荪确实是最为可贵的一个。
两人交往的十余年,也正是胡适人生观、文学观形成及演变的重要时期。作为知交,许怡荪对胡适的影响是深刻而持久的。胡适称许怡荪“益我最厚,爱我最深,期望我最笃”,表示“我的成功你都有份”,当为由衷之言。胡适又说,“他现在虽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影响,永永留在他的许多朋友的人格里,思想里,精神里……将来间接又间接,传到无穷,怡荪是不会死的”,同样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结语
除了程乐亭、郑仲诚、胡绍庭、许怡荪,胡适早年的亡友里还有多人。如,广东梅州的饶敬夫。1911年6月11日,胡适收到旧友蜀川的信,得知饶敬夫死于广州。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此君前殉其妇,吾辈救之,得不死,今乃死于革命,可谓所得矣。”又如,蒙古族的鲍希参。1914年1月24日,胡适读到圣约翰所出的报纸《约翰声》,“随手翻阅,见有哀鲍希参文,疑是澄衷同学荣点,读之果然”。再如,浙江台州的张希古。1914年5月28日,胡适得张锦城一书,惊悉张希古亡故,不由写道:“吾十四岁入澄衷学堂识希古。希古沉默寡合,独爱余,坚约为昆弟。别后数年,音问屡绝,方拟嘱锦城访之,乃骤得此耗,肺肝为摧!希古沉重,为友辈中罕见之人物,天独不寿之,伤哉!”1917年6月,胡适所撰《朋友篇》中,有“可怜程郑张,少年骨已朽”一句,“程”指程乐亭,“郑”指郑仲诚,“张”则指张希古。
应该说,程乐亭、郑仲诚等人,都属于不幸早亡。对此,胡适哀思之余,也有反思:
吾安得不为社会哭乎?吾欲自问,又欲问国人曰:今之少年往往中道摧折,谁之罪欤?谁实致此欤?体干之不强耶?遗传种性之亏耶?个人健康之不修耶?市政卫生之不洁耶?个人之戕贼耶?社会之遗毒耶?政治外患之激刺耶?理想之不达,不能与恶俗战,不能与失败战耶?
胡适为朋辈亡友的“摧折”总结了多方面的原因,既有个人的,也有社会的。从个人层面论,亡友的不幸大多还是自身造成。胡适自己就是一个例子:胡适的人生观、道德观等,“向之悲观,今成乐观;向之纵酒狎邪,自以为名士风流,今视为恶德;向之责人无己,今成自励自奋——即此一转移之间,已足长命延寿而有余矣”。换言之,胡适早年即能“迁善、进德、立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其人生走向。胡适曾经假设,如果他不迷途知返,不留学异邦,“此时必久有妻子之累,家累日增,国事又不堪问,如此即不自杀,亦必醉死,病死,或先绍庭仲诚而殂谢,未可知也”。而从社会层面论,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等(胡适日后提出“五鬼”闹中华的说法),对个人的侵害也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种种原因,胡适对“今之少年往往中道摧折是谁之罪”的问题并没有深究,但认为“此不无研究之价值”。他在日记、札记、时论等处为亡友作了零零碎碎的记录,可能是有心的,也可能是无意的,但多多少少留下了可供“研究”的资料。
罗志田说:“有没有对自己所要扮演的历史角色的自觉是极为重要的。”其实,胡适也是凡夫俗子,是凡体肉胎,走的也是和中国当时大多数青年一样的人生路、求学路,但胡适比一般青年稍微幸运、聪慧,也比一般青年更自律、更勤勉,更渴望把自己“铸造成器”。因此,胡适个人的乐观进取是明显的,也是持久的,为其最终能够“严肃地做个人,认真地做番事业”奠定了基础。
程乐亭、郑仲诚等人与胡适相比,显然一为“小人物”,一为“大人物”。如果没有胡适这个“大人物”,程乐亭、郑仲诚等“小人物”,恐怕早已消逝在浩瀚的历史长河。如果不是因为胡适,且不说他们的生平事迹,就是姓啥名什,也是无人知晓、无从知晓。这也是历史上无数“小人物”共同的命运。
然而,任何时代都不是一个人的时代,任何时代也不只是大人物的时代。如果每一时代都是一幅巨画,画面上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是显赫无比的“主角”,却也不能没有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作默默无闻的“配角”。具体到胡适,程乐亭、郑仲诚、胡绍庭、许怡荪等人,他们之于历史,是无名之辈,但之于胡适,却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客。相反,他们在胡适成长、成才和成名过程中,似乎都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影响,都是胡适人生链条上的一环。可以说,没有这一个个“小环”,可能就没有一条完整的“金链”,又可能是一条完全不同模样、不同成色的“链子”。
胡适曾言,“人生无好友,如身无足手”。又言,“吾生所交游,益我皆最厚”。那些亡友,如果泉下有知,知道胡适作歌以谢,知道他们曾经资助、曾经携游、曾经同居、曾经劝勉的“适之”日后成了响当当的“大人物”,想必也是一个个欣慰于不枉与胡适朋友一场罢。
主要参考文献
[1]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2]胡适:《四十自述》,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5年
[3]耿云志:《胡适年谱》,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
[4]梁勤峰、杨永平、粱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17年
[5]付祥喜编注:《胡适未刊日记辑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年
[6]罗志田:《近世中国·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
[7]宋广波:研究胡适生平和思想的重要材料——介绍新发现的《胡许通信集》.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10期
[8]曾业英:辛亥革命时期的沈定一和公民急进党//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史学会,湖北省社会科学联合会,武昌辛亥革命研究中心.辛亥革命与20世纪的中国——纪念辛亥革命九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29
[9]吴元康:胡适与绩溪县知事李懋延的斗争.江淮文史,2007年3期
[10]耿云志:《胡适及其友人1904-1948》,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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