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温哥华时间10月11日清晨,诗人痖弦去世了。一个诗人回到他歌唱过的万物当中。
我有幸于2017年夏天在温哥华拜访过痖弦,一时间,思绪又回到当年温哥华三角洲那小山坡上的别墅里,我仿佛看到先生站在门口的杜鹃树下,低头凝视着从白河边搬运过来的槌布石……
痖弦先生是温雅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他早年曾演过话剧,在中国台湾得过男演员奖和杰出青年奖。他主持《联合报》副刊20多年,与木心、三毛、张爱玲等作家有大量的通信。他的信已经被图书馆收藏,进入了历史档案。他的温雅是许多人可以感受到的。
然而,痖弦的孤独与悲伤是许多人看不见的。痖弦16岁就离开南阳了,但南阳的水土已经沉淀在他的身体里,流动在他的血管里。
痖弦娶妻生女,热切地给妻子讲自己的故乡与母亲,以至于有一天妻子说:“你天天给我说母亲,说得我也开始想念她了。”他给两个女儿起小名叫小米与小豆,那是地道的故乡风物。
痖弦原名王庆麟,1932年生于河南南阳,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东亚研究所硕士。他与张默、洛夫号称诗坛“铁三角”,创立“创世纪诗社”,发行《创世纪》诗刊。他这一生有两个金灿灿的冠名:诗人和编辑家。用作家冯杰的话来说,“他是一本诗集风行两个世纪的大诗人,一位具有时代标志性的、诗艺和人品皆善的诗人”。
痖弦住在温哥华的三角洲市,我坐地铁又转公交,先与女友李晓洁见面,她又载着我直奔先生家。那天天空堆满了白云,像有人把羊群放牧到了草场。我们一会儿就看到了大桥,一条大河湍急向东。菲沙河是纪念一个航海家而取的名字。车子过桥转了几个弯,山坡上、花树丛里安静地栖居着各式别墅。
车在痖弦家的院子前停下来。院子里种着各种杜鹃花,小的红杜鹃正在落英,花落在绿草上格外鲜明。向上的台阶上长满青苔,木门虚掩,门口放着一把在南阳人院子里经常能看到的小木椅。这让洋派的别墅院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门开了,是先生。距上次我们见面已有7年,他的腰向下弯了许多,头上的白发更加明显,他笑眯眯地用南阳话说:“真准时,快进屋坐。”痖弦家的院子沿山坡向上,大约有20级台阶可以走到门口。园子里种着杜鹃、枫树和一蓬竹子,台阶边是鹅卵石,好像有过一条河流从这院子里流过。屋子门前放着几块大石头,石头边有可爱的多肉植物以及月季、萱草等。白色的杜鹃花下放着一块淡青色的石板,上面有裂缝。痖弦问:“你知道它从哪来的?是从咱南阳运来的。不远万里呵。”
“我1992年回家,老家啥都没了。只剩下一堵残破的山墙。我站在院子里,欲哭无泪呵。在这间屋子里,我出生长大,父母劳作歇息,现在啥也没有了。42年,也怨不得谁,时间平息了所有。但我发现了这块青石板,这是母亲的槌布石。母亲会扎花儿,她爱干净,衣服、被单洗完之后总要浆过,放在石板上槌。她槌,我就在她旁边玩,玩完就躺在石头上看天,青石板吸了太阳好多热量,温热地贴着我,躺在上面人特别容易睡着。白天她总是忙,槌衣服总在黄昏或者晚上,槌着槌着,月亮就出来了。所以有人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不对,我说很对。捣衣不是洗衣,是槌衣呀。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无法理解的。2010年我回南阳,这块青石还在,现在乡村也不槌衣了,它孤零零地抛在那儿。我让亲戚给我寄过来。放在院子里,好像母亲就跟过来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好像又听到了槌布的声音:嘭嘭嘭……”
痖弦是独子,他父亲是读书人,希望痖弦将来做文学的“亮角”。父亲那时在南阳管理汉画与图书,到了夏天,就拉着满板车的书到乡村让孩子们看。痖弦拿锣,到一个村庄就当当地敲锣,孩子们听到锣声都会跑出来看书。痖弦也捧本书坐在树荫下看。知了在头顶上不倦地唱着,风掠过树,沙沙地响着。一弯新月在树梢游弋,少年的心在书里浮沉。
我和痖弦先生坐在屋子里聊天,他的大女儿小米和女婿一直在前边的院子里忙碌。痖弦说:“他们在种合欢树,南阳叫夜合树,是台湾作家吉羽送来的。小时候小学校的院子里有一棵,我梦见许多次。”
痖弦对自己村子里的小学印象特别深刻。他说,院子里有一棵特别高大茂盛的合欢树,麦子黄时,合欢花就开了,满树撑开了毛茸茸的粉红小扇子,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引来满树的蝴蝶上下翻飞。父亲拉着他的手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时候,这所学校还是个祖师庙,庙里的僧人除了念经还会医术,一次父亲头上长了个火疖子,都要出脓了。但他怕疼,偏偏不让挑破。爷爷拉着他到寺庙里看花。“娃子快看夜合花上蝴蝶在飞呀。”僧人拿着消毒的刀,噗的一声割掉了火疖子。后来,痖弦想念父亲的时候,就经常想起这棵合欢树。1992年他回去的时候,小学还在,但合欢树不在了。这棵合欢树一直活在痖弦的心里,想故乡、想父亲的时候,那些合欢花就开始香起来。
这是我第二次访问痖弦先生。上次来时小米夫妇播下的草籽已经冒了芽尖,那棵小红杜鹃已经满枝绿荫。
谈话间,痖弦总是成功地把我的话题拉回到我们的故乡南阳。好像南阳孤独地装在他的身体里,装得那样满,满得时刻都有溅出来的危险,我这个来自故乡的人打开了缺口,那些无处诉说、无法安放的乡思乡情都奔涌而出,任你怎样阻拦都不可能。临走时他送我,我说:“抽时间再回南阳呵,再回去呵。”他举着手停在那里,车走出了好远,我仍然看见他垂着手站在路边……
我又想起他说的:在游子眼中,雪不管落在哪里,都是故乡的雪……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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