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1897年—1960年)被称为“隐藏的大师”,他是周汝昌、叶嘉莹等人的老师。红学大家周汝昌说,顾随先生是“一位正直的诗人,而同时又是一位深邃的学者,一位极出色的大师级的哲人巨匠”。这位著述丰厚的国学大师曾客居青岛,先后做过中学教师、报社总编。
2024年11月24日,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逝世,让我们重温顾随与叶嘉莹“经历了生死离别的师生情谊”。
□刘宜庆
对青岛樱花
情有独钟
1924年初,青岛建立了私立胶澳中学,聘顾随为国文教师,同时也教英文。当年7月,28岁的顾随从济南来到青岛,同来青岛的还有冯至。
对于当时初来青岛的情形,冯至回忆道:“1924年夏,羡季(顾随的字)辞去济南女子一中(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的教职,接受青岛新成立的胶澳中学的聘请。他邀我先到济南,然后一起去青岛度夏。我们于7月2日到青岛。我们这两个土生土长的燕南赵北人第一次看见海,非常兴奋。无论是海、是山,是花木园林以及一些建筑,无处不是新鲜的。”顾随和冯至又请陈翔鹤、陈炜谟也来青岛,都在胶澳中学任教。就这样,“浅草社”的主要成员中,除了已出国的林如稷、在济南的杨晦外,都来青岛胶澳中学了。当时,这些年轻人都已在文坛崭露头角,后来也都成为著名作家和学者。
顾随和冯至住在胶澳中学的校舍楼里。这座掩映在太平山绿阴丛中的二层德式小楼,在他们的文章中被称为“山海楼”。他们白天逛山东路(今中山路),路的尽头是栈桥和大海,海边有很多德式、俄式咖啡馆,漫步街头感觉清静。他们天天去海滨洗海澡,潮退后,两人饶有趣味地捡拾蛤蜊、海螺等小海鲜,回去用水煮着吃。
顾随在青岛教书期间,游览青岛山海风光,创作了大量诗词。1925年3月,顾随热情地邀请济南、天津等地的朋友,20多天后到青岛中山公园樱花大会看樱花。随后的信中,他便报告青岛的花期,并作词说青岛的春天来得晚,济南杏花开残、桃花将要绽放,而这里杏花、桃花均无消息。
1925年的樱花季,顾随作《青岛第一公园看樱花五绝句》:
其一:黄毡笠上插花枝,破木棉裘尚可披。蓦忆芦芽长一箸,明湖正好泛舟时。
其二:樱花路上夕阳过,无赖东风未肯和。独自行来浑觉懒,有人醉后正高歌。
其三:倚楼极目见春深,一片花霞照眼新。帽上黄尘襟上泪,此身争是看华人。
此后,顾随几乎每天写一封信给卢伯屏。1925年5月2日的信中说:“此间樱花虽落,而桃花、海棠、藤萝、紫荆都在盛开之期。饭后散步,颇不寂寞。”5月6日信中又说:“公园中樱花虽落尽,而海棠崛起代之,令人更生花天香国之思。月下饮酒,尚未实行,会当不远矣。”
那一代来青岛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和现在来青岛工作的年轻人一样,可谓“青漂”一族,有闲暇时光,风花雪月,只不过,现如今再无顾随那一代人写诗作词的古典情怀。
顾随几乎每天都去中山公园看花,良辰美景,没有三五知己同赏,未免意兴阑珊。于是,5月初,顾随将樱花残瓣寄给冯至(1924年8月已离青岛赴京),冯至为此写下了一首诗——《如果你》:“如果你在黄昏的深巷,看见了一个人儿如影,当他走入暮色时,请你多多地把些花儿向他抛去!‘他’是我旧日的梦痕,又是我灯下的深愁浅闷;当你把花儿向他抛散时,便代替了我日夜乞求的,泪落如雨——”
顾随对青岛樱花情有独钟,未开时盼望开放,盛开时日日往观,衰败时无限怜惜。他给卢伯屏写信说:“此间樱花已由盛而衰,落花满地,残蕊缀枝,甚可怜。”
1925年重阳节前一天,顾随独自一人登上太平山,他的诗心、童心大发,看到山间草丛中昆虫蹦跳,便捕捉了一只草虫。顾随的住处,养着一盆菊花,他把虫子放在菊花上。他欣喜地发现,这只虫儿似乎已经被他驯化,以菊花为新的家园,乐不思蜀。重阳节这天,顾随望着菊花上的虫儿,想起了好友冯至,于是作词《蝶恋花》二首,其一写道:“怕见太平山上路。苍苔蚀编题诗处。”
客居青岛,今逢重阳,思念老友,何况当天又下起了雨,饮酒、登高都觉得无趣。顾随望着菊花上的草虫发呆,“草虫相对都无语”。他想起冯至词中的“颜上皱纹深几许”,有了悲秋的心境,于是觉得“岁岁悲秋人渐老”。
生活拮据
资助学生
顾随在青岛教书期间生活拮据,这可能是因为他的文朋诗友过多,薪水用于交游;另一方面,他又出资襄助《沉钟》文学杂志。即便如此,他仍然无私地帮助学生。
1926年4月15日,顾随在济南时的学生曹淑英因家庭变故,到青岛投奔顾随。顾随亲自到车站接曹淑英,还请曹淑英的旧日同学聂均相陪,将她安排在客栈中住下,并为曹淑英联系上学事宜。当年4月18日,曹淑英被安排就读于文德中学特别班,即选科生。此后,顾随负担了曹淑英的全部费用。
顾随在济南时,曾应《民治日报》的创办人、经理王乐平之请,担任该报的新闻编辑。在青岛,风云际会,顾随重操旧业。1926年6月,《青岛时报》慕顾随之名,聘请他做中文版总编辑。顾随在《青岛时报》开辟文艺副刊,刊登了不少“沉钟社”社友的文章。于1924年9月1日创刊的《青岛时报》,其发行人是尹朴斋,编辑部位于新泰路1号。现在很少有人知道顾随做《青岛时报》报人的这一段旧事了。
当年7月中下旬,顾随脱离胶澳中学,搬到《青岛时报》报馆住下。这一段时间里,顾随为工作、生计忧愁,他在写给卢伯屏的信中说:“说起报馆的事情来,真是可怜。干吧,是一点生趣都没有;不干吧,往哪里去呢?”在困苦中,顾随大发感慨:“不过我半年以来,才知道钱中用,做事只想着拿钱。钱哪!万恶的钱哪!为了它,《沉钟》几乎沉到深渊!为了它,我的朋友曾经当华宴而落泪!为了它,老顾无日不遭家庭的白眼!万恶的钱!我几时能看见你水流一般来到手中,又尘芥一般铺在脚下呢?”
1926年9月13日,刘次箫、王少华、王赞臣等胶澳中学旧友在青岛顺兴楼为顾随饯行——他要告别青岛,到天津教书去了。
深刻影响
叶嘉莹为人为学
1939年,顾随开始在辅仁大学执教。在辅仁大学,叶嘉莹师从顾随学古典文学。
叶嘉莹口述自传《红蕖留梦》一书中这样描写顾随老师:“先生身材高瘦、爱穿长衫,常常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地走进教室。他讲课生动深刻,不但受中文系同学欢迎,而且外系同学也来旁听。”叶嘉莹的笔记上记着顾随先生为人治学的格言。
有一次顾先生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觉、觉人,是说自己觉悟,也使别人觉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说自己得到好处,也使别人得到好处;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说自己得到度化(这是佛家的说法),也使别人得到度化。
几十年后,叶嘉莹才觉得顾随先生提出的是为人为学的准则,用一生来修养,用一世来践行。叶嘉莹经历了世事变幻,阅历沧桑后,她觉得写诗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的这样一种感情。用中国儒家的话来说就是“民胞物与”。用诗来说,就是要有一种多情、锐感的诗心,也就是她常常在课堂上用一句英文讲的“care”“你要有一颗关怀的心,一种对于人、对于事、对于物、对于大自然的关怀”。
叶嘉莹还说:“顾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顾先生一向主张修辞应当以立诚为本,不诚则无物。”
这些都深刻影响到叶嘉莹的为人为学。遇到顾随先生,叶嘉莹觉得三生有幸。大学读书期间,凡顾先生所开的课,叶嘉莹全都选修,甚至毕业后她已经到中学教书了,仍然经常回去旁听顾先生的课。她记录了顾随讲课的八本笔记,成了师生情缘的有力见证。
1948年,叶嘉莹南下结婚,除了随身的衣物,她还带了顾随先生的笔记,当时她以为很快就会回来,谁曾想这一去竟是26年。
叶嘉莹南下时,顾随赠诗《送嘉莹南下》。诗中写道:“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可见顾随对叶嘉莹的期许,把她视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并期许她不要做孔门的曾参,而是做“南岳下之马祖”开宗立派。
叶嘉莹结婚后与丈夫赵钟荪到了中国台湾。在台湾的白色恐怖统治下,赵钟荪被逮捕入狱,叶嘉莹一度被传唤进警察局,丢掉了教职,抱着吃奶的女儿寄人篱下。在这样的艰难境地,叶嘉莹与同样流寓到台湾的顾随女儿顾之英无法取得联系。叶嘉莹在患难之中,对恩师顾随有深切的怀思:“我经常梦见自己仍在课堂中上课,也有时梦见与在昭学姊一同去北京什刹海附近老师的住处去看望老师,但却总是被困在什刹海的一片芦苇丛中,怎样也无法走出去。”
1974年,叶嘉莹第一次从加拿大回国,她最想见的大伯和恩师顾随都已经不在人间。她写了一首绝句记叙此事说:“归来一事有深悲,重谒吾师此愿违。”
叶嘉莹发现顾先生的著述作品一本也没有正式出版,从那时开始,她决定搜集整理老师的文稿出版。后来,叶嘉莹耗费四十多年守护的这八本笔记,也经过她的努力出版。
2005年9月5日,叶嘉莹访问中国海洋大学,作了题为《西方文论与传统词学》的精彩学术报告。叶嘉莹在青岛时,一定想到恩师顾随在青岛的时光。两代诗人隔着时空交流,在青岛都留下了踪影。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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