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牙又疼了。
是那种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疼。右下侧的某颗磨牙,松动了,吞进嘴巴里的食物,稍一触及,即酸疼难耐。别说咀嚼了,碰一碰,犹如一场生离死别。
过了45岁后,牙就成了一个告密者,一再泄露我的年龄,提醒我已是中年。它的提醒方式也很独特,每一次都是以疼痛宣示它的存在。牙疼与白发,是我身体里最早出现的两个叛徒。每次只要熬夜,不出意外,第二天牙龈就会肿胀,压根松动,继而以阵发性的牙疼,向我发起一轮轮挑战。
周履靖(明)的《夷门广牍》曰:“齿乃骨之余。”也就是说,齿也是骨之一种。齿也因而具有骨的所有特征,坚硬,难弄,不服软,有骨气。我吃进嘴里的所有食物,都仰赖牙齿的咬合、咀嚼。它的坚硬,它的坚不可摧,正是我的武器。但是,现在它却不肯合作了,时而搞点小动作,捣捣乱。
之前的很多年,我和牙齿相安无事,在48岁那年我狠心地拔除第一颗蛀牙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整整32颗牙齿。这些牙齿一直排着整齐的队伍跟着我,无知无觉。我吃东西时,并不需要向它们发出任何指令,它们自会“咔嚓”或“嘎嘣”一声,将食物咬碎,再细细嚼烂,最后咽进肚子里。除非我气得牙痒痒,或恨得咬牙切齿,我才会用上牙咬着下牙,表达我的极端的情绪。牙成了我坏情绪的一个出口。大部分的时候,我并不在意牙的存在,我的一口牙,对此似乎也并不介意,我只是每天一早一晚各刷一次牙,牙对于我的这点微弱的照顾却满怀感激,它们像“白富美”那样白给我看。
我和牙的关系就这么简单,当我觉察不到它们存在的时候,恰是它们最好的状态。它们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不等不靠,不消极怠工,也不计报酬,不求待遇。食物入口了,就去咀嚼,咀嚼完了,自己也不享受,而是全部交给胃去处理,享用。大部分的时间,它们就安静地、孤独地守在牙床上,不吵不闹,也一辈子都不离开。每次,只要我感觉到了牙齿的存在,那一定是牙出了什么问题,或疼,或酸,或胀,都不是好消息。
胃也是这样。我刚刚说,牙齿将咀嚼过的食物交给胃去享用,胃一定很不服气,它的一辈子,其实只是帮我消化,而吸收和享受这个好差事,全部交给了花花肠子。如果说牙齿是粉碎机的话,胃是更精细的磨粉机,它得将食物彻底地研磨成粉末,以供肠子更好地吸收。有时候,牙齿疏漏了,或者是食管太性急了,将没有嚼碎的食物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柔软的胃,还得摇身变成牙齿,将那些团状的块状的食物揉碎,揉烂。胃默默地做了这一切,却从不跟我邀功,甚至都不跟我说一声,它是一个沉默者,并不指望我知道它的存在。小时候我常常挨饿,肚子咕咕叫,我也只知道它叫肚子,而并不知道它叫胃。
据说胃每分钟蠕动3次,以将食物向前推进。我们这一辈子,胃大约要蠕动二三百万次。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一点也感知不到它的蠕动。有时候我嘴馋,临睡之前,还要吃点夜宵。我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做美梦的时候,胃还在勤勤恳恳地蠕动、工作。我亦无知无觉,更不知道我临睡前吃下的那些美食,对胃来说,是个额外的负担。胃却无怨。像牙齿一样,胃没有感觉的时候,恰也是它最好的状态。我一直不知道好好地善待它,直到有一天,我的胃有点绞痛,才感知到它的存在。医生给我开了一点药,吃下去之后,胃不再痛,我亦再次无视它的存在,继续胡吃海喝,以满足嘴巴的快感。大约30岁那年,胃镜检查发现我落下了胃炎的毛病,一到冬天气温下降就复发,尤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胃痛加剧,辗转难眠,胃的存在感让我常常痛得蜷缩一团。不过,天气一转暖,我的胃也如草木复苏,不再绞痛,不与我为难。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就与胃相安无事,我也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再次将胃的毛病唤醒。
当我的牙口很好的时候,我不会留意牙的存在;当我胃口很好的时候,我也感知不到胃的存在。无知无觉,正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状态。
不独牙齿和胃。我发现,我身体的每一部分,当我感知不到它们存在的时候,它们都在默默地运转,一切正常;而一旦我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那多半是它们出了什么问题。发炎了,生病了,疼痛和不适,是它们传递给我的信号。
比如我体内奔涌的那些血液,它们约占了我身体的十分之一。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我的体内穿梭,奔涌,可以说,我一刻也离不开它们,但我何曾感知过它们的存在?除非我弄出了一个伤口,鲜红的血液流出来,让我伤心而害怕。比如我体内的骨头,它们大大小小有206块之多,它们支撑住我的躯体,让我能站立、行走和奔跑。有的骨头,隔着肌肤,我能触摸到它们,它们分别长什么样子,我自己这辈子也基本没机会看它们一眼。它们却并不因此而疲软或倦怠,做我一辈子的支撑。如果我感知到了某根骨头的存在,不是因为我不小心撞痛了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出了什么故障。
还有我的心脏,如此重要的一个器官,它每时每刻都在为我跳动,为血液的流动提供强劲的动力,它有一套完备的传导系统和循环系统,时刻在勤勉地为我工作着。大多数的时候,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它,只是在我为爱所动的时候,或在我为情所伤的时候,或在我为某个困境所迫时,我才能感受到它紧张而快速的跳动。一个人感受不到自己心脏的时候,恰是它最健康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刻。
我一刻也离不开我的身体,以及它的每一个部件,它们“不存在”的时候,正是它们最佳状态的时候。而一旦让我感知到了它的存在,那一定是因为它出了问题。而它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我得对此负责。
世事亦皆如此,无知无觉,恰是最好的状态。这个状态,值得珍惜。等你感知到了它,那一定是它倦了,乏了,病了,它要抗争了。
(本文作者现供职于萧山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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