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辉
“藻井仰窥尘漠漠,青灯对宿夜沉沉。扁舟过客十年事,一梦此山愁至今。”
这是宋代王安石写下的诗句,追悼自己在滚滚红尘中走失的人生。诗中提到的“藻井”,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一朵奇葩,按规制,只能在寺庙和皇家建筑中铺设。唐制“凡王公以下屋舍,不得施重拱、藻井”,宋制“凡庶民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明制“官员盖造房屋并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拱、绘画藻井”。故诗人以“藻井”代指寺庙。
规制并未严格执行,民间戏台多设藻井,明清高官家中亦常见藻井。
近日,位于先农坛的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推出文创产品“天宫藻井冰箱贴”,共分五层,可随意拆开,自带夜光效果,据国家一级文物、“隆福寺正觉殿明间天宫藻井”设计而成,引起网友追捧,上架后便“秒空”,被称为“天花板中的天花板”,使藻井再度成为热门话题。
对于“什么是藻井”“藻井是如何演变来的”“藻井真是古人表达防火意愿的吗”等问题,网上传递的多是旧知识,一些知识博主亦人云亦云。本文主要依据学者李路珂、杨怡菲的《礼用之间——中国建筑、文献与图像中的顶棚》一文写成,期望能拓展“看藻井”的不同视界。
藻井来源是个谜
藻井从何而来,其说纷纭,天象说、功能说、穴居说、舶来说影响最大。
天象说在坊间传布最广,称“藻井表达了古人防火的意愿”,源自东汉应劭在《风俗通义》中称:“井者,东井(二十八星宿之一,为水事)之像也。菱,水中之物。皆所以厌火也。”此书内容驳杂,且应劭意在整顿风俗,树立儒家规范,内容未必可靠。南北朝沈约不察,在《宋书》中也称:“殿屋之为圜泉方井兼荷花者,以厌火样。”
功能说较具合理性,梁思成先生在1937年出版的《建筑设计参考图集第十集·藻井》(梁思成主编,刘致平编纂)中指出:“藻井或天花的功用,一方面是为装饰屋内(尤以藻井有关仪制),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彻上明造’的房屋在望板、椽、檩等处容易挂灰落土,且室内温度难于调剂,所以用顶棚隔绝上下,其功用似仍以实用为主。”
所谓“彻上明造”,又称“彻上露明造”,简称“露明”,即室内可直接看到房顶等,不美观。清朝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称:“精室不见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纸糊,以掩屋上之丑态,名为‘顶格’,天下皆然。”亦有利于卫生和保暖。
穴居说认为,藻井源于中霤(同溜),即天窗,是古人穴居习俗的孑遗,《礼记》称:“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巢。”先秦五祀即:门、户、中霤、灶、行。西汉时“诸侯五祀”与“王七祀”,均含中霤。藻井的中心部分至今称“明镜”,或因中霤是穴居唯一的采光口。
舶来说称,中霤式建筑适合气候干燥、缺乏木材的中亚地带。据学者葛承雍的《仰观:从穹顶画到藻井画》钩沉,至少在公元前5世纪,波斯帝国已出现穹顶建筑,现存最早穹顶壁画在保加利亚的卡赞利克,是公元前4世纪希腊化时期的色雷斯古墓。罗马人早期穹顶建筑多用于墓葬,直到1世纪,尼禄皇帝“将穹顶引入宫殿建筑和宗教圣所”。从中亚到中原,出土的穹顶式建筑呈现出由古到新的关系,应是从中亚(一说从西亚)传入中原,在西汉中后期逐步成形。
古今藻井不是一回事
藻井众说纷纭,或源于定义不清。在今人看来,藻井是覆斗形的窟顶装饰,但在宋代之前,平铺天花板也叫“藻井”。
据学者王瑗、朱宇晖在《“藻井”的词义及其演变研究》中钩沉:梁思成先生编著的1981年版《清式营造则例》中称:“藻井,即天花”,并称:“天花,建筑物内上部,用木条交安为方格,上铺板,以遮蔽梁以上之部分,亦曰藻井。”
可能直到宋代李诫的《营造法式》,才将“藻井”与“平棊(同棋)”分开——棋盘状的方格天花板被称为“平棊”(又称“平机”“平橑”“平起”),中间有穹隆状突起者才称“藻井”。“藻井”的定义变狭窄了。
这个“穹隆状突起”应是舶来的。据日本学者樋口隆康钩沉:“与伊朗接壤的阿什哈巴德近郊有一座叫尼萨的帕提亚王国时期的遗址,这个宫殿的藻井就是石造‘多重套斗式’,时间为公元前2至3世纪。”早期穹顶建筑多用叠涩法,即一层层堆叠石块,不断内收,形成拱状。
东汉张衡在《西京赋》中写道:“亘雄虹之长梁,结棼(音如焚,栋梁)橑(音如辽,屋檐)以相接,蒂(果实的把)倒茄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饰华榱(音如崔,椽子)与壁珰(音如当,瓦当),流景曜之韡晔(音如伟业,光明貌)。”这是文字记录中最早提到“藻井”。
汉代藻井有彩绘,东汉王延寿在《鲁灵光殿赋》中称:“悬栋结阿,天窗绮疎,圜渊方井,反植荷蕖。”“反植”即“荷茎缀其根于井中,其叶下垂,故云倒也”,匹配仰望视角。
学者楚小庆指出:“‘反植荷渠’装饰纹样均遵循了一个基本的造型特点:就是始终延续着以莲花为中心,水生草纹为辅的装饰构图原则。”其基点是对“天圆地方”的执念——沿着中心点层层向外辐射,这一设计理念与中亚的风格完全不同。
那么,它来自何方?可能来自“承尘”。
藻井画走了自己的路
“承尘”是用来接灰尘的小帐子,后期演变成天花板。
《周礼》中记“幕人”,在礼仪中掌“帟”(音如易,丝制小型帐幕,在幕、幄内部使用,置于坐席上方,状如伞盖),等级制度严格,“王则张帟三重,诸侯再重,孤卿大夫不重”。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中,可看到“诸侯再重”的具体形象。“帟”也是“礼器”,东汉时,它已成木制固定式顶棚,称“承尘”。
木制“承尘”之上的空间较隐秘。据李路珂、杨依菲钩沉,《后汉书》曾记东汉名士雷义救人后拒收谢礼,获救者“投金于承尘上,后葺理屋宇乃得金”。初唐时,虞世南编《北堂书钞》,专辟“承尘”一节,收集相关的奇闻异事,“譬如狸神先知在上昭示主人、猕猴的鬼魂在上行走、又有鸠鸟飞上承尘为主人带来好运等”。
从我国现存最早的大型石窟群——克孜尔石窟(位于新疆阿克苏地区)的穹顶画看,偏重写实风格,明显受中亚影响。
葛承雍认为:“无疑有西方或异域的直接粉本,但是由于画家、工匠所具备的创造力和各自的特长会形成不同主题的阐释方式,其艺术所呈现的构图组织、造型方式和材料语言均展现出东西方不同的面貌。”
从中唐开始,中国的藻井绘画从写实转向程式化,大量使用装饰纹样,“承尘”的传统画风最终压倒了外来因素。一方面,此时犍陀罗艺术已衰落,画匠们开始学习印度石窟平顶画和伊斯兰艺术;另一方面,“承尘”的画风更符合中原“天圆地方”的美学理念。敦煌石窟将藻井画推向高峰,多达400余种,极尽辉煌。
正如李路珂、杨怡菲所说:“不管是哪一类藻井,它的基本功能用途都没有脱离先秦时期‘帟’的特征——位于主座或尊像的上方,以强调尊者的身份地位。这一做法在金代的《博州重修庙学碑》中得到表述:(庙学大成殿所供奉的孔孟造像)‘皆作藻井华盖,以尊严之’。”
明代达到最高峰
自宋代起,斗八藻井始盛行,它有8个斗拱,将藻井分成上中下三段,下端呈方形,中间呈八角形,最上呈圆形。我国现存最早木构藻井——天津蓟县独乐寺观音阁藻井即斗八藻井,寺庙始建于贞观十年(636年),重建于北宋乾德二年(984年)。
王瑗、朱宇晖认为,古代佛殿只为遮蔽佛像而设,常遇佛像大、庙宇小的问题,“平棊”无法应对,只能靠“藻井”。“藻井”因而被称为宝盖。白化文先生称:“在汉化佛教寺院中,于佛、菩萨所在的天顶施用天盖,特称宝盖,常用两种形式:一种是把天花板造成宝盖,这类永久性宝盖中有许多国宝级工艺品。”“中国古建筑学家对宗教和非宗教建筑一视同仁,一概称之(宝盖)为‘藻井’。”
李路珂、杨依菲认为,藻井主要作用仍是防灰尘,南宋以后文献惯称藻井为“顶棚”。金代文学家元好问胞妹为拒绝上门求婚者,“手补顶棚”并作诗:“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寄语新来双燕子,移巢别处觅雕梁。”
明人眼中“顶棚”“承尘”颇神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称:“忌用承尘,俗所称顶棚是也。此仅可用之廨宇中。”明朝官员张朝瑞提出常平仓形制,顶棚仅设在正厅中央,用来悬挂圣谕。
明代是中国藻井的最高峰。学者金彩霞在《北京周边地区古建筑藻井的发展演变及特点》中指出:“明代的雕刻工艺极为精湛,无论是明镜蟠龙还是八角井的云龙纹都雕刻得威猛矫健、姿态灵动,栩栩如生。”
现代人对“顶棚”的概念较模糊,因清代改用纸糊,它不再是房屋结构的组成部分。《燕京杂记》称:“京师房舍……屋之上,以高粱秸为架,秸倒系于桁桷(音如横觉,桁是梁上横木,桷是椽子),以纸糊其下,谓之顶棚。”八旗故地严寒,形成糊纸顶棚保温的习俗,清军入关后,中原也流行糊“顶棚”。
清代“更加注重藻井装饰的华丽程度及大量贴金营造出金碧辉煌的视觉效果”,但雕龙瘦弱,八角井的面积小于明代。明藻井有富丽堂皇的天宫楼阁,清则没有。可能清廷不太重视藻井,《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中,“龙井”(清代称藻井为龙井)只出现了一次。
幸运隆福寺 遗憾智化寺
智化寺、隆福寺(三架藻井保存在先农坛)、碧云寺、戒台寺、大高玄殿、大觉寺、法海寺、大慧寺和故宫的南薰殿、万春亭、千秋亭等处仍保留着明代藻井。
“天宫藻井”(隆福寺万善正觉殿明间藻井)又称“星空藻井”,受1976年“唐山大地震”影响,辗转至先农坛太岁殿保护,它共分六层,上五层是天宫楼阁,第六层有二十八星宿神像和仙人。井心是明人绘制的唐朝星象图,存星1420颗。与一般藻井自下而上堆叠不同,它靠四角力士支撑,自上而下悬挂。“天宫藻井”被称为“稀世国宝”“最美天花板”。
作家刘心武在小说《四牌楼》中提到“天宫藻井”,称:“那一回的仰望,对我来说,的的确确是一次灵魂的震撼。那藻井在顶窗缝隙透进的菊色光线映衬中,极其神秘、极其辉煌、极其壮观、极其瑰丽地映入我的眼中。”
参与修复的李小涛在《北京隆福寺正觉殿明间藻井修复设计与迁徙》中介绍,修复时各层大框架基本完整,但天宫楼阁基本完整的只有35%,特别是屋面瓦条大多散落,垂兽、小走兽已无原物,无法复制。从照片资料中,可见每座天宫楼阁中都有一个或多个神像,“其名称及位置的配备无任何依据可考”;此外,“藻井第六层圆形云纹框架目前整个无存,需深入查找或重新复制”。“天宫藻井”尚未呈现其全部风采。
先农坛还保存着两架隆福寺藻井,一架在拜殿,即隆福寺毗卢殿明间藻井,井心是蟠龙,由金丝楠木雕成。另一架藻井未组装,拆开陈列。
明代藻井中最遗憾的是智化寺的智化殿藻井和万佛阁藻井,均由楠木制成,堪称国宝级文物。其中万佛阁藻井共8层,建筑学家刘敦桢称:“万佛阁之藻井,云龙蟠绕,结构恢奇,颇类大内规制,非梵刹所应有。”学者许惠利也称:“(万佛阁藻井)整个结构,比故宫南薰殿的藻井还要大,还要美。”
1930年夏秋,因经济困窘,智化寺住持普远在古玩商“纪三爷”介绍下,以800元的价格将两架藻井卖给美国人,一架被费城艺术馆收藏,一架被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收藏。
智化寺的藏殿尚存一藻井,不对公众开放。
在石景山模式口村,有明太监田义墓,其中万历敕谕碑亭的内部是砖砌藻井,造型似缩小的天坛祈年殿。距此不远的法海寺,有大雄宝殿藻井,是佛教曼荼罗(即坛城,密教传统的修持能量中心),类似智化寺藏殿藻井。戒台寺存一架有天宫楼阁的藻井,体量不及“天宫藻井”,亦极精美。此外,大慧寺藻井、大觉寺藻井亦称稀世珍品。
请抬头,仰望一下天花板
清代藻井多出自皇家建筑,故宫中较有代表性的是太和殿藻井、御花园浮碧亭藻井、寿康宫正殿藻井、皇极殿藻井、慈宁宫花园里临溪亭藻井等。
故宫藻井的蟠龙口中均衔轩辕镜,宋代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称:“轩辕镜其形如球,可作卧榻前悬挂,取以辟邪。”一般呈银色,但寿康宫的轩辕镜呈古铜色。坊间多称是镀银(水银)铜球,但据学者曲亮等在《故宫藻井轩辕镜及配件的材料与工艺分析研究》中认为,轩辕镜实为镀水银玻璃球。
欧洲人直到1507年才掌握“锡汞镜”的制作方法:在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平铺一张锡箔,倒上水银,再将透明玻璃覆盖在锡箔之上,压制24小时,再垂直放置约一个月,就会形成光亮的“锡汞镜”。
轩辕镜呈弧形,无法压制,只能将铋、铅、锡三种金属共熔后,浇在玻璃球上,所以镀层厚薄不一,易脱落,清宫应不掌握此工艺。
故宫藻井的轩辕镜用的是“铅-钾玻璃”,发明于17世纪的英国,而中国古人发明的铅钡玻璃透光度差,无法制“锡汞镜”。曲亮等指出,清代想得到“铅-钾玻璃”非常难,乾隆曾在“宁寿宫建筑的门窗大量使用透明平板玻璃,因库存短缺,甚至不惜将玻璃镜、玻璃画等摆设改为门窗玻璃之用”。
那么,轩辕镜上的玻璃从何而来呢?这是一个等待揭开的谜。
在清代藻井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故宫太和殿藻井,分三层,共有17条蟠龙——大龙1条、小龙16条,大龙的神态非常生动。至于天坛祈年殿藻井,可能是已知最壮观的藻井,跨度达10米左右,在30多米高的圆顶下,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雍和宫万福阁亦具匠心,阁中矗立着18米高(地下埋8米,共计26米)迈达拉弥勒大佛,由一根完整的白檀木雕刻而成,是独木雕刻佛像的世界之最,体量如此之大,故大方藻井置于大柁上,多达8层,使佛像从胸部便进入藻井中,用遮光来制造肃穆、神秘的氛围。
此外,北京的东岳庙碑亭藻井、北海五龙亭藻井、颐和园廓如亭藻井等各有特色。
清代藻井重规制,蕴含着“比拟苍穹”的意愿。不论是东西方,人们都将天花板视为天空的象征,而如何装饰天花板,呈现了对天的不同理解。西方古人试图将天看成另一个人间,诸神在云端俯视苍生,让个体感到被监督、被审判的恐慌,而中国古人试图将天理解为严谨、充满秩序、神秘莫测、不可违抗的存在,提醒人们心存敬畏、直道而行,认真对待内心的声音。
不论哪种理解,目的都是传智慧、昭久远。徜徉于古代建筑中时,勿忘仰望一下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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