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最早听到“句容”,是在中学的乡土地理课堂上。
那时候,班里四十多名同学中,光姓施的就有十二名,地理老师打趣道:“你们施姓五百年前应该是一家吧。听过‘句容迁崇明,崇明搬启东’这句话吗?你们的老祖宗可能是从句容迁过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句容”这个地方,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漾在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后来在崇明学宫,看到并排挂列着的崇明地图和古句容地图,走在句容的城区里,更是时时可见以“崇明”命名的地方:崇明西路、崇明桥、崇明街道、崇明小学、崇明公园……仿佛这两个字已经深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与它相伴千年的标志性建筑“大圣塔”,还有一个名字“崇明寺塔”。不禁疑惑,这座千年古城,为什么蕴含着那么多与崇明相关的元素,两个相距三百四十多公里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关联?它们到底有着怎样的渊源?
偶见渔樵,应是江南来人
那么,历史上到底是先有句容还是先有崇明?
句容于西汉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建县,至今已有2100余年的历史,是江苏省13个古县之一。“句容,泾,丹阳,楚之先熊铎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汉书·地理志》即载其名。
在句容置县的700余年后,聚长江下泄的泥沙,才慢慢涨露成洲,成为今天的崇明。
“武德间,海中涌出二洲,即今之东、西沙也。”这是现存最早的地方志明正德《崇明县重修志》中的记载。唐武德年间(618年—626年),在东布洲南面(今吕四一带)江中出露了两个沙洲,两沙隔水七十余里,“时人以方位辨识之,东边的称之为东沙,西边的称之为西沙。”这两块新涨出的沙地不断升高,在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迎来了第一批定居者。是年,“黄、顾、董、施、陆、宋六姓,上东、西沙垦殖”,这也是有关崇明移民的最早记载。
第一批移民从何而来?众说纷纭,志书记载多有来自丹阳、句容一带的渔民和樵夫的说法。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1300多年前,这批来自句容、丹阳、常熟等地的先民,从江阴和张家港出发,顺江流而下,除了一部分人可能在如皋和长江入海口已经涨成熟地的胡逗洲、东布洲等沙洲登陆外,还有一部分人继续顺流而下,不经意间,遥遥望见两个“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的沙洲,小心翼翼地登上这片渺无人烟的荒蛮之地,发现这里“滩涂宽阔,兼具渔盐之利”,于是,割芦苇为墙,刈草为顶,搭起了挡风避雨的简易住所,先是筑堤修岸,再把生田垦成熟田。
他们缘何远离故土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沙洲小岛?躲避战乱可能是重要的原因。
唐代中晚期经安史之乱、黄巢农民起义、藩镇割据等动荡,中原及江淮百姓饱受兵燹之苦,地理位置相对偏远的长江口地区,自然成为他们逃离苦难、寻求安身的首选之地。“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们携亲人离开江淮故土,历时数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饱受颠簸之苦,像潮水一样,涌向传说中的这片沙洲净土。
那么,两个沙洲究竟何时才有“崇明”之名?雍正《崇明县志》说:“唐中宗神龙初,迁立崇明镇于西沙,隶通州之海门县,崇明之名所由始。”
但南宋由王象之编著的《舆地纪胜》引用《通川志》的记载较为可信:“杨吴天祚三年(937年),姚彦洪建静海都镇,修葺城郭,设东洲为丰乐镇,布洲为大安镇,西沙(顾俊沙)为崇明镇,狼山西为狼山镇。”
这是“崇明”的名称首次出现在正史之中。“崇”为高,“明”为海阔天空,“崇明”意为高出水面又平坦宽阔的明净平地。长江口这两个小小的沙洲,从此有了“崇明”这一意境高远的名称。
句容义和寺更名崇明寺
时间到了北宋太平兴国年间。
太平兴国是宋朝第二位皇帝宋太宗赵光义的一个年号。太平兴国五年(980年),句容著名的六朝古寺——义和寺,更名为崇明寺。这在当地可是一件大事,崇明与句容之间,无论是地理方位还是历史方位,第一次交汇在了一起。
句容自古佛道相望,西晋咸宁年间(275年—280年),句容人司徒察舍宅为寺,初名义和寺。唐会昌年间,义和寺倾颓,北宋天佑二年(905年),句容的乡绅们重建义和寺,到了七十多年后的太平兴国年间,乡绅们再度扩建义和寺。此时,距句容人最早迁往崇明已经二百多年,他们已在岛上形成一定规模和影响力的族群,在内心深处,念兹在兹的,还是远在340公里之外的故地。
对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离别故土是一件生命中的大事。即便远离家乡千万里,仍然保持着与故乡故土从情感到物质的关联。当远在340公里之外的家乡传来义和寺扩建的消息后,他们无不慷慨解囊,以在崇明的句容人身份捐资修造,表达对故土的深深依恋和思念。因此,耗巨资扩建的义和寺即将完工的时候,寺院住持为了表达敬意,特意改了匾额。
《句容县志》卷五“寺观”栏中,把崇明寺列其首位。崇明寺寺前为“前街”,寺南为“南巷”。至今,在旧寺街所在地的一些商号以“崇明”作名。
也在这一年,北宋政府在崇明镇设官煮盐,盐业始起。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二称:
“国初以来,犯死罪获贷者多配隶登州沙门岛、通州。沙门岛皆有屯兵使者领护,而通州岛中凡两处,豪强难制者隶崇明镇,懦弱者隶东北洲,两处悉官煮盐。”
当时崇明沙洲大半都在海潮中,滩涂上盐田毗连,盐灶星罗棋布。那些强横难管的死缓囚犯被发配到崇明,充当盐丁,由朝廷盐官直接统一管理,煮盐所得财富作为国家财政收入,充实国库。
不断地新涨出沙洲,又有更多的句容人来到这里。
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在姚刘沙的西北隔水50里处又涨一沙,名三沙,因“有鱼盐之利,民乐居焉”,句容人朱、陈、张三姓来此定居。靖康之变迫使大量北方人逃往南方,身居杭州的南宋朝廷权贵,对崇明沙洲青睐有加,姚刘沙有显贵清河郡王张俊庄、平原郡王韩侂胄庄、刘婕妤庄,三沙有富储庄、宝成庄等,他们把囤积粮食和宝物的庄园都设在了这里。就此,矗立于江心的东沙、西沙、姚刘沙和三沙,所产鱼盐丰盛,淮、浙之民乐此定居其中。
南宋嘉定十五年(1222年),官府在三沙原韩侂胄废庄设“场”,因附近有天赐港,故称“天赐盐场”,隶淮东制置司,官府配备专门的盐丁、盐户生产盐,从浙西、青浦、江湾组织盐民,来崇明专事煮盐。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因户增人繁,由盐场升为州,名崇明州,隶属扬州路。海浪声阵阵,灶户盐丁在烈日下煮盐晒盐,人口也随之而来。据载,在句容以十户抽一丁的方式到崇明晒盐。随着外来人口流入,灶户初具规模,盐业得到进一步发展。
随着长江沿途及上海沿海水土保护的实施,崇明东滩湿地日益成为候鸟迁徙的落脚地。 图为美丽的崇明东滩湿地上栖息的鹭鸟,人们不忍打扰它们的宁静。 本报记者 张春海摄
大圣塔下寻根人
到句容的第一站,便是位于葛仙湖公园的大圣塔。
“长江之南有句容城,句容城中有崇明寺,崇明寺内有大圣塔,此自古以来远近尽知之事也……”余秋雨先生的《大圣塔碑记》,因其与故土崇明岛的几分渊源,让我对这座宝塔充满了向往。
大圣塔原来是崇明寺中之塔,又称崇明寺塔,最初因供奉大圣僧迦神像而得名。历经900余年的大圣塔,饱受了风雨侵蚀、兵燹摧残、构件遗失的磨难。民国十五年,崇明寺不幸遭火灾而坍毁。湮没于黄土荒草之下的古塔,生命犹在。在静默了近百年之后,它远借葛仙湖,择址重建,大圣塔终于迎来了涅槃重生。
高耸巍峨的大圣塔下,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一口崇明乡音,听来特别亲切。老先生有些激动,“这次来句容,一是游玩,二是寻祖,看看以前老祖宗生活过的地方”。
老先生姓顾,来自崇明陈家镇。据家谱记载,顾氏一脉源起于句容,列祖因太平天国战事,携子女背井离乡,逃至崇明避居,从此扎根于此繁衍生息,到他一辈已是第六代了。
家谱记载祖上离开句容的住地叫作什锦巷,而句容现在的地图上,已经看不到什锦巷了。想祭拜祖坟,却不知坟在何处。但老先生很肯定,这里是祖宗生活过的地方。
“到了这儿,我就感到安心,家就在这里。”老先生在讲述的时候,流露出万千柔情。
崇明民间久有“小脚趾甲大小两片为句容后辈”的说法。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左脚小脚趾甲的外侧有一道裂痕(学名胼甲)。小时候剪脚趾甲,长辈总会特意查看自己的小脚趾甲是不是左右两块构成的。到海门的姑婆家,会和几个埭上年龄仿佛的孩子们一起玩,看看谁有另外一只“小脚节头(脚趾)”。这是旧时沙地人帮助来自外乡的人们辨认寻亲所形成的风俗。
如果将时间的维度拉长,历史视野中的崇明岛,是一个真正的移民岛。
崇地自唐武德年间发现东、西二沙起,七八十年后,黄、顾、董、施、陆、宋六姓人家,浮槎渡过江海,成为迁崇始祖后,来自常熟、江阴、句容、丹徒等地的大批移民,陆续登上海岛。而句容一脉迁徙崇明的历史余韵,千年后依然回荡在后裔们厚重的记忆里。而时间准确,脉络清晰的句容人远赴他乡的迁徙之路,更多地被刻在各自的家谱之中。
在崇明移民现存的63家族谱中,明确记载来自江浙地区的有55个,黄、施、陆、姚、刘、朱、陈、张、徐等34个姓氏的家谱,大都记载先民自句容迁居而来,且多起于宋元明代,这与民国初年的《崇明县志》中“厥初生民,自江南来者,相传多句容人”的记载颇为符合。
在崇明望句容,在句容寻崇明。
在我的情感里,句容已经不仅仅是地理概念,更是一份深情的寄托,一种独特的识别。大圣塔下寻根人的背影,那些脱袜相验、胼甲寻亲的仪式,遥遥相念,那股强烈的召唤究竟来自何处?最熟悉、最亲近的理由或许是他们把祖先的出发地作为一致认同的根,让我们记得变迁与融合,记住来路和归途。
大江无语东流,大桥横跨南北。这一方肥沃沙地,在悠悠岁月中,诉说每一代移民者的奋斗;这一方绿洲,于万顷碧波之中,终成每一个海岛人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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