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张友发
在电影《816》的正式海报上,导演魏德圣的名字被放在显著位置,转行的括号里标注着他的两部著名作品——《海角七号》和《赛德克·巴莱》。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名词,让不少影迷回忆起十多年前电影业惊涛拍岸、气象万千的岁月。
2008年,低成本的《海角七号》在台湾低迷的电影市场中横空出世,创造奇迹般的票房记录。第二年在中国大陆上映,虽然票房一般,但仍然受到豆瓣等电影社区的追捧。多年后回忆起《海角七号》的轰动,魏德圣感慨,“对我来讲是一个无心的(结果),没有想到会是一种社会现象的带动。”
2012年,魏德圣的第二部电影《赛德克·巴莱》在大陆上映,这部历史战争片呈现出和当时大陆主流的商业片完全不同的质感。在首周排片和票房低迷的情况下,仍有大量媒体和微博大V对其进行自发报道。针对《赛德克·巴莱》在市场所引发的“滚雪球效应”,新浪娱乐主办过一次线上微论坛。和当时的大V聊到当时的网络文化时,魏德圣说,“屌丝和高帅富,白富美,干爹,御姐……从这些名词看来,我可能真的离大陆市场很远,我会努力重修这些课程 。”该条微博引发数百条转发,但大多数网友都劝魏德圣不要去了解这些,否则“离电影就远了”。
对那个年代的观众而言,魏德圣无疑是新鲜的。他将人看作社会环境里最重要的元素,并用群像来反映社会的不同切面,故事落脚点不在于一两个主角,而是以人来凸显环境的问题。在接受我们的专访中,他说,“我习惯带着比较怜悯的立场去看待历史和大环境里的故事的所有角色。”
对于台湾电影而言,魏德圣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他在少年时阅遍台湾电影新浪潮的作品,后来成为杨德昌的副导演,又在台湾电影低迷后打磨出《海角七号》,为台湾商业电影的成功铺好了道路。在大陆电影狂飙突进的时刻,《海角七号》、《赛德克·巴莱》和之后侯孝贤执导的《刺客聂隐娘》等作品,为大陆观众提供了视觉奇观之外、华语电影的另一些可能。
十多年后,当魏德圣带着《816》来大陆宣传时,两岸的电影市场和流行文化已历经数个轮回。无论是当时让魏德圣感觉陌生的网络流行词,还是曾经火热的电影资本,都已经成为昨日黄花。两岸的电影人都面对短视频等新媒介的冲击,也都面临触达观众的难题。
有许多大陆导演寄望于通过视觉奇观让观众重回影院,魏德圣的关注则仍然在“人”身上。在电影《816》中,他用群像来呈现社会的各个侧面,他希望用癌症儿童的故事,给世界一些向上的力量。
过去几年的台湾电影市场,因为Netflix等流媒体的强势进入而再一次走到十字路口。魏德圣积累了不少新想法,这些种子被他放进抽屉里,等待着有一天开花结果。在专访的当天,魏德圣刚刚经历了长途航行,但聊起他的科幻项目时仍然谈兴十足。“也就想想而已,搞不好没有机会完成,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快没有电影了。”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是被这个故事救回来的人”
界面文娱:最开始是怎么接触到《816》这个项目的,什么打动了你?
魏德圣:二十几年前,我帮一家电视台做纪录片,访问不同的人经历生命挫折时怎么走出阴郁。其中有一个是骨癌截肢的大一女生,那天中午她就撑着拐杖,慢慢地、笑眯眯地走过来,长得很漂亮很干净,感觉像天使飘过来。
访问的过程里,她讲了很多癌病房的经历,可是讲得很欢乐,不像是病房,而像是在学校的某个班级。她说,每天都要治疗,而且很痛。可孩子都知道,闹没有用,闹还是要痛,爸妈也没有办法替你痛。孩子不想让爸妈更担心,所以大部分都不会大哭大闹。
最感动的是,她在病房里面待了一年多,每个孩子都相信自己可以活下来。因此我想到,如果有一部电影描述这些困境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很坚强的想活下来,这个故事应该会很感人。
那个种子一直埋在土里,一放就是二十几年。一直到我们本来有一个大戏已经筹备三年多了,2021年准备进入开拍阶段。可是疫情大爆发,投资都已经花完,后续资金也因为疫情全断了。我撑了三个月,还看不到终点在哪里,不得已必须要喊停。
喊停压力很大,投资的钱花掉了,而且还负债累累,工作人员也要遣散。那时候真的有种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感觉。我有点想不开,想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那种心情,好像被整个社会遗弃了。
那时的我,必须要让注意力转移,所以才想到这个故事一直放着没写,就说,好吧,把它写出来。剧本写得很顺,边写边笑边哭,一路写到最后完成了,感觉坏心情也好了。虽然环境没有改变,负债累累还是负债累累。
如果我因为写这个故事就可以过关,那为什么不把它拍出来?因为世界上战争的威胁、疾病的威胁、经济的威胁也还在。这个故事让更多人能够知道,这些人们看不到的病童们,每天面对生命的问题,跟我们的境遇比起来是天差地远。
界面文娱:你比较在乎的是,有多少人认同了电影所传出的讯息?
魏德圣:对,因为说实在话,我是被这个故事救回来的人,也希望这个故事,可以让更多人能够透过观影的过程流泪、欢笑,把心里不好的通通洗干净,变成新生的人。我很不希望看完电影的观众出来是悲伤的,而希望他们出来的候觉得充满希望和幸运。
界面文娱:你之前也拍了很多题材,有爱情、史诗和音乐片。做《816》的时候,状态会跟之前不一样吗?
魏德圣:这一部会比较强迫自己要快乐地拍,因为不快乐的人拍不出一个快乐的电影。还要跟孩子们相处,必须要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压力的环境,他们的表现才会更自然。我们整个工作环境都是快乐的,工作人员都有约法三章。拍戏期间不可以讲脏话,助理不可以大小声,看到孩子就给他鼓励,要跟他聊天。孩子在撒娇的时候,就抱抱他。
界面文娱:你似乎更偏好群像式的表达,不像有的电影会更集中在主角的经历上。这是怎么形成的创作习惯?
魏德圣:也不是想,因为这是自找麻烦的事情。对我来说,电影的主角是这间病房,所以病房里面的人通通是主要角色,不应该被遗漏。
我希望释放出来的讯息是,很多孩子面临同样的困境。既然有很多的孩子,那能不能把这些孩子变成不同年龄层、不同病因?讲到孩子,不能不交代他的家人,就要把这些家人不同的婚姻关系、社会阶层、年龄层都设定进来。
多角色不好拍,可是也有优势,很容易让观众有认同感和投射感,那个投射感会比较多元,观众比较容易找到共鸣。我主要是想透过这个题材去传达大的社会现象,大环境里的不同人、不同家庭,但是同样的困境。
界面文娱:有学者分析你的电影,比如《海角七号》,也会认为对角色群像式的呈现是一个特点。
魏德圣:人物跟环境的贴合度如果要更紧密的话,应该很多的人物。人在环境里面是最重要的元素,所以,不应该只是在一两个人身上,如果只是一两个人,只能凸显这几个人的问题,没有办法凸显环境的问题。环境不会因为人改变,但是人会因为环境改变,所以我想要呈现在环境里面,不同的人所产生的对应关系,以及他被改变、被影响的是什么。
界面文娱:在电影中,你还设计了一些生活中的幽默。之前的电影也类似。这也是一种创作习惯吗?
魏德圣:对,再怎么严肃的环境,也要有一些笑点,让观众不要太过紧绷。在很紧的时候就松一下,我会喜欢这样,幽默的元素会让电影的情绪起伏更有层次。我不喜欢那种心里面很苦,表情也很苦,肢体又有压力(的表达)。我反而觉得,一个人笑着讲很辛苦的过程,反差会比较大,冲击会比较强。
界面文娱:在音乐上,电影选了五月天的《恋爱ing》等相对比较欢乐的歌。在挑选配乐的时候,你有哪些考量?
魏德圣:第一,希望音乐朗朗上口。第二,一群小孩子在唱一首爱情的歌,我觉得蛮有趣的。那首歌搭配我们电影的画面,也可以说是亲情。我在后面拍了很多动物,大羊带小羊,大熊带小熊,都是想要呈现亲子之间的关系。
音乐是影响观众很重要的元素。比如说,电影视觉上看太悲伤了,音乐让你听到的可以缓和视觉。我让它像摇篮曲一样的安静。像看到小孩子在睡觉一样,你的心跳也会跟着旋律而有了安定感。不是在你悲伤的地方更悲伤,是在你很悲伤的时候去安抚你。
“这个世界已经快没有电影了”
界面文娱:《816》来源于纪录片的拍摄经历,《海角七号》也受到社会新闻的启发。你会有意识的从社会新闻中去攫取创作灵感吗?
魏德圣:有时候是刻意的,有时候是无意的。这部电影是无意的,因为做那个片子是结案赚钱的。只是无意间访问到那个女生,让我感触很深,所以就想说先放着。好像一个抽屉,会放很多的想法在里面,像一大堆种子。不知道这个种子什么时候要种下去,种了以后会不会开花。我现在还有很多的想法,只是都没有成型,时间到,就轮到它。如果它的时间一直没到,那可能是我的时间到了。
界面文娱:你感兴趣的故事会有什么共性吗?
魏德圣:新奇有趣,最好是没有做过的。最近在想一个比较奇幻的题材,未来穿越时空的那种。是讲整个自然的生态受到很严重的破坏,一群科学家寻找到这个时代已经消失的珊瑚礁。经过一年的努力等到珊瑚产卵,并产生一个时空隧道,他们无意间就穿越到几千年以后的世界。这时候世界已经是一片水世界,看不到陆地,人类也变成活在一个会漂浮的岛上。岛上的人也进化出了翅膀。这些科学家再跟这些人重新沟通,再去寻找珊瑚,
这都是想想而已,搞不好没有机会完成,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快没有电影了。
界面文娱:《赛德克·巴莱》你是看到漫画才想到去拍摄电影的。除了电影,你会关心其他文化产品吗?
魏德圣:比较少。最近我很习惯去听有声书,比如我很喜欢明朝历史,是边坐车边移动的时候边听。知识性的也好,故事也好,现在听书好像取代了书本。因为看书要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方、特定的心情来阅读。
界面文娱:你觉得自己的电影最有识别度的地方在哪儿?
魏德圣:我的作品和其他电影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里面没有坏人。我习惯带着比较怜悯的立场去看待历史和大环境里的故事、角色。我不会设定哪个人是坏人,包括像《赛德克·巴莱》里面那些很坏的角色,我都会设置一些困境。比如说他为什么不得已要做坏事,因为他的教育程度只有那样子,加上他在那个环境里面,必须要用这种东西来让这些人怕我。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做反而弄巧成拙,变成第一个被猎头的对象。
界面文娱:最近几年流媒体和短视频对于电影的冲击挺大的。有人认为,要拍好莱坞那种强视效电影才能把观众拉回到影院。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魏德圣:这个不是拍强视效就会解决的,可能已经是一种集体的不思考。因为短视频的这种消耗,只是让你的眼睛和耳朵不要空下来,填补空闲时间。但你是无意识地在看,所以吸收一堆没有营养的东西,造成消化不良,越来越不愿意思考。
现在的人不是不看电影而已,文字都不看了。文章都只看标题,内容都不看的,标题就是全部。你现在写一个很长的评论没有人看了,你写个早安,一堆人跟你说早。这个现象怎么解决?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个现象影响了电影,影响了剧,影响了真的想要讲故事的人。
界面文娱:所以不少从业者会很关心怎么让观众重新回到影院。
魏德圣: 用强力的方式也解决不了。我们做电影还是先累积能量,写好剧本,把想讲的故事写清楚。等到有一天当时代轮到你出手的时候就出手。这是我的想法,不见得正确。
“大家都觉得它会死,我还是把它完成”
界面文娱:记得有采访说,你看过几乎台湾新浪潮电影时期的杨德昌和侯孝贤的所有电影。
魏德圣:其实是无意的。我照理说也不是学电影的,不应该去看到那么多的东西。可是,很奇妙的是,当侯导或是杨导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刚好是我念国小。我家住在庙的旁边,庙口那一边就是影院。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影院里,只要蹲的比柜台还低就可以进去。影院来对我讲是个游乐场,我没有在里面看过电影,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玩乐的地方。但是我还没长大,电影院就拆掉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个子又瘦又小,好像营养不良。我妈妈常常带我坐车到隔壁的镇上看中医,每个镇上都有一个影院。每次看完我都跟我妈妈讲说,看完电影自己再坐车回去。所以每两个礼拜就去看一次中医,看一次电影。那几年台湾新电影正是蓬勃的时候,我几乎看过所有那些作者性很强的电影,因为影院主要放那些。
界面文娱:那时候没有放好莱坞的电影吗?
魏德圣:没有,那时代很奇怪,影院几乎很少外国片。那时候庙口又放露天电影,都是一些本土搞笑片。所以,这种收费的影院很多都是新电影,比如《恋恋风尘》,我莫名其妙就在那边看完全部了。长大以后进入这个行业,大家发现这些电影我都看过,会问我是不是看的录影带?我说没看录影带,是看电影。
界面文娱:李安自传提到,读书之后他才有机会看到艺术电影,比如美国的《毕业生》,还有伯格曼的电影对他有真正的艺术启蒙作用。在你的观影生涯中,有某些电影对你是有启蒙意义的吗?
魏德圣:倒没有,我都把电影当娱乐在看,那时候真的没有想太多。我快要退伍之前,那时候很惶恐,不知道将来要干嘛。同僚里有一个刚好是念电影的。有一次放假他就跟我讲说,那时候很流行包厢放碟,坐在那边看电影。那之前我几乎没有看过外国电影,那次我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看了《四海兄弟》(《美国往事》)。看完以后,我整个人在那边发呆,画面已经字幕跑完了。我问自己,原来这个叫做电影,我完全被震撼住。现在叫我再去想那部故事的细节,也讲不了太多,但当时的冲击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强劲。第一次觉得,如果有一天可以在这个梦幻的产业里面工作,那该多好。
界面文娱:作为杨德昌导演的副导演,这个经历如何影响到你的创作?
魏德圣:影响很大。因为在那以前,我不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但是观察力很好。进到杨德昌那边,因为他要求很严格,折腾了几个月以后,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成长了,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的能力有了,可以照顾到很多的事情。
杨导有一次他讲了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段话。他说,有些学生来跟他学怎么拍片,一些影评人来了解他头脑在想什么,他的创作到底是为什么。他说,我们的生活环境、兴趣喜好、朋友家庭都不一样,你应该去创造自己的故事。你研究我的头脑干什么?他觉得,跟片跟一部就好,最多两部,接下来是创造自己的故事,学会把自己的想法沟通给对方听。
这段话对我来讲影响蛮大的,还有工作的态度。在没有资源的时候,为什么他可以撑过?而我没有资源,为什么撑不过?所以我要跟他竞争,这样子变成学习的对象,也是心里面想要竞争的对象。竞争不是想要超越他,而是态度上不想输给他。
界面文娱:在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你有受到杨导一定的影响吧?
魏德圣:前两部比较受到影响,《海角七号》准备要开拍,因为资金的问题停拍了。然后停拍没有多久,杨导过世,那天去参加一个局,剧组的几个朋友在那边喝酒聊天,就聊到了他之前拍片遇到的困境。我就想,既然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行?所以重新开始,这样就把它拍出来。
《赛德克·巴莱》我拍了十个月,过程一直没有资金。那时候又想到了他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时候,在没有钱的状态下断断续续拍八个月。我拍到第五个月,第六个月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他可以撑八个月,为什么半年我就撑不下去?
界面文娱:现在很多人都会把《海角七号》看成是台湾电影的转折点,从低迷到有商业票房还不错的电影出来。回过头你怎么看这部电影?
魏德圣:是因为《海角七号》而起,没有错,但是对我来讲是一个无心的,没有想到会是一种社会现象的带动。
当时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是环境造成的。我唯一的功劳是坚持把它完成,宁可负债也要把它完成。大家都觉得它会死,它会完蛋,我还是把它完成。我唯一有的贡献,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把它做到我心目中的最好。后面的这个效应真的不是我造成的,是整个社会氛围造成的。
界面文娱:你今年参加两岸电影展,说台湾电影整体在华语片中位置比较边缘。这和哪些因素有关?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魏德圣:最重要的原因是强势媒体进入,比如说Netflix。这些平台进来以后,由它来选择什么片可以到平台。早年还有投资,现在已经不投资了,只买卖电影。久而久之,就变成你会为了拍它要的而放弃自己的思考,去做所谓的好莱坞式的电影或者是剧,而不是我们真的想做的东西。所以越来越边缘化,慢慢会失去自己的创作的空间。
界面文娱:焦雄屏说,台湾的人文关怀如果和大陆的制作和市场结合,可能会带来一些新的电影。两岸交流能给台湾电影的资金问题带来一定帮助吗?
魏德圣:当然有,至少在认同度上比较有机会。能不能多一点交流,各自在人文上都有不同层次的展现,如果能做到,当然是双赢。
界面文娱:你之前说,自己比较喜欢看的电影有《Rudy》(《追梦赤子心》),这几年有没有比较印象深刻的华语片?
魏德圣:之前我看了一部大陆片《人生大事》,我好感动。我好喜欢那个小孩子跟那个演员,都很棒,而且那个故事也蛮浪漫的。一个很严肃,照理来讲大家认为是很不入流的工作,会把它做得那么浪漫。这样我觉得还蛮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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