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常以“文墨”来代指拥有的知识与文化,在上海市中心的一条弄堂内,隐藏着一个真正的制墨之地——这就是拥有350余年历史的中华老字号“曹素功”。
在上海老城厢东部有一条名为天灯弄的小巷。如今,随着老城区旧改的推进,已经无法进入,残垣断壁的房屋露出的木作梁架,隐隐透露着建筑的历史,而被填封的门窗,则将更多的故事悬在历史边缘。
天灯弄里,最著名的是77号书隐楼,这是上海市区仅存的较为完整的大型清代建筑,目前正在修缮。然而,在另一端——天灯弄120号,几幢未挂牌的清末民初石库门的建筑中,隐没着一段“曹素功”和上海文墨的历史:这里清末民初即成为曹素功的基地,也是当下“海派曹素功”一个有迹可循的标识。
近日,澎湃艺术与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博物馆工作人员和建筑研究者,共同走入天灯弄120号(弄)。
“天灯弄”,东起巡道街,西迄大夫坊,不长,很窄,中间还有一个90度的大转弯。在19世纪晚清时期地图上被标为“竹素堂街”,后因巡道街上统管苏州府、松江府、太仓州三地的“分巡苏松太兵备道”衙门在夜间高挂天灯(吴语对话中把户外照明灯讲做“天灯”),整条弄堂被照得通亮,故名“天灯弄”。
如今,天灯弄近巡道街一端已经围栏高筑无法进入,透过围栏的间隙,能看到瓦砾之后,一条窄窄小路,再是一道围栏。从地图上看,围栏之后,是修缮中的书隐楼。
因一端无法进入,只能经巡道街、引线弄绕至天灯弄与大夫坊相交的另一端,依旧是大铁门,但铁门中一小门微启,推门进入,与几名清理建筑废品的作业者面面相觑,几番交涉后,终于得见天灯弄120弄的门牌。
穿过过街楼,再一个转弯,在一片感觉久未人至、藤蔓疯长之中,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博物馆副馆长汪凡快步走到一幢早期石库门样式的建筑前,说:“这里就是过去曹素功的工场间。”
向这幢房子走去,门窗早已封闭,墙上未见保护建筑铭牌。按常理,没有挂牌的建筑在旧城改造中,大多葬身推土机下,更何况曹素功工坊离开此地近七十年后,经过几代人的居住,建筑表面难寻当年制墨的痕迹,其历史更是鲜有人知。
据公开规划信息,天灯弄东侧书隐楼将作为文保建筑保留,书隐楼东侧、天灯弄近巡道街一侧将是绿地;天灯弄以西的大片区域,包括曹素功制墨工场旧址所在的120弄依旧是居住用地。然而,当新的住宅区诞生,这里曾经曹素功和海派文墨的历史和记忆将无迹可寻。
天灯弄曹素功墨坊今昔
早在2008年,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博物馆筹建之时,博物馆筹建副馆长朱家玮带队,汪凡和曹素功第十四代后人曹家琨曾来到此地,探寻旧址是否有活化保护可能。
当时,遇到了依旧住在天灯弄120号的老职工吴祝明,他讲述了过去曹素功墨坊在此制墨的情况。据汪凡记忆,吴祝明告诉他们“原来作坊很大的,学徒和工人住宿也在作坊里。”并指出现在院子有几栋三层楼房是1950年代建起的,原本此地是一片空地,用于工坊晒墨。”
这段转述的回忆,与曾经天灯弄老住户陆中信(老城厢研究专家,出版《石库门与江南民居——上海石库门传统建筑元素探源》等)的讲述一致。陆中信家在1942年从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搬到天灯弄一栋二正三厢石库门住宅,名为“莼庐”(门牌号92弄、分1号、2号两个单元),建于1923年。“这是我表哥鸿兴五金号老板朱先生的产业,西边和北边一隅与曹素功工场为邻,隔街与书隐楼为邻。”
据陆中信回忆,因为老城厢房子密集,街道是弹硌路,所以常常去120弄里面水泥空地玩耍。“但彼时弄内曹素功地块的东侧已经造了两栋新里联立住宅,这是我们这一带少见的有抽水马桶的房子,名‘爱仁新邨’,但街坊们仍叫120弄为曹素功。”“根据我和朱家老三(83岁)老四(80岁)回忆,1950年代的曹素功,平房里是和料和杵捣坯料,工艺像做年糕,杵捣坯料是用石臼大木榔头的。坯料做好后搬到石库门房子客堂间里厚重的桌子上再捶打,然后压入木模成型,放到厢房内搁置的木板上晾干,楼上是给墨锭描金绘色和包装成品的地方,后天井还有一个小升降机,运送墨锭。”
“据朱家老三说,以前‘爱仁新村’地块是杵捣工场,因为他们家厨房的窗正对着工场,墨工锤打坯料的声音一日响到夜。”但我们在曹素功都没有看到过炼烟,可能是因为工场在住宅包围之中,油烟气会影响居民生活,烟料或从外地工场运来。”陆中信说。
如今,当面对眼前的一片人去楼空,藤蔓丛生,很难想象20世纪上半叶的曹素功工场“一日响到夜”的制墨盛况。从被砌上又被敲出重新被敲开的一角的门中张望,能看到里面像是工场又像寻常住家的格局,而自从1958年公私合营,上海所有墨坊全部并入曹素功,制墨工厂搬离天灯弄迁往闸北后,曹素功与天灯弄半个多世纪的往事,渐渐湮没)在时间里,但它却与周围书隐楼、王一亭的梓园,共同讲述着这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
天灯弄曹素功墨坊与乔家路梓园
清康乾年间,徽墨发展到鼎盛时期,形成了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的制墨“四大名家”,其中曹素功名列其首,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誉。
曹素功(1615-1689年),康熙六年(1667年)正式以创始人为名创设墨庄。1864年(同治三年)迁址沪上,在老城厢小东门(方浜路38号)开设了上海首店。到了1886年曹素功为扩大经营、决定将工厂也搬到上海。从制墨原料的油烟开始,在歙县潜口镇自家炼制后直接运到上海工厂。
初时工场为租赁,地方已无从考证,至清末民初,曹素功十一世曹叔琴,斥资购下南市天灯街120号,近2000平方作为制墨工厂,自此,天灯弄工场成为“海派曹素功”一个有迹可循的标识。
民国地契天灯街120号(今天灯弄120弄1-14号),这张土地所有权状为1946年抗战胜利后重新颁发的。因为历经十几年战乱,很多民宅遭到战火侵袭,不但权证等财物损毁、甚至整户家破人亡。所以战后重新统计土地情况,重发权证。
曹素功工场在天灯弄120号期间,曹叔琴结识了一位邻居——乔家路梓园主人王一亭。
王一亭于1907年购置小南门乔家路113号入住,这里原是康熙二十一年由进士周金然构筑的园林,王一亭入住后,保留了部分原有的园林建筑,又因园中有古梓,故易名“梓园”,吴昌硕(一说郑孝胥)题写园名。1922年11月,爱因斯坦在此“藉便博士观中国家宅情形,并赏览中国美术品”。2019年,澎湃艺术曾探访梓园,感叹“雕栏玉砌尤在,只是朱颜改”,时隔五年,梓园后来的住户也人去楼空,透过紧闭的大门缝隙往里看,里头搭着的脚手架,预告着未来建筑的重生。
在海派书画史上,梓园主人王一亭是不得不提的人物。他早年学画得徐小仓指点,后师从任伯年,继承任派风格。1912年,年近70岁的吴昌硕正式定居上海。王一亭在上海商界、金融界大力推介,使其名声大振,为海上画派树立起一位艺术界领袖。
虽然在艺术上,王一亭没有吴昌硕的地位,但他兼画家、慈善家、艺术活动家、实业家、艺术赞助人为一的综合身份所产生的影响力,却无人可比。20世纪前期上海美术界的许多大事,如中国书画社团的勃兴,新式美术教育的发展,上海中国书画市场的繁盛,中日美术的互动,书画界展览、赈灾等社会风气的形成等,王一亭都是倡导者、身体力行者。
天灯弄120号后门梅家街与梓园后门相距仅百米,步行只需几分钟。王一亭经常散步到墨坊观看制墨,曹叔琴经常登门欣赏书画。
王一亭也是海派名家在墨庄定制墨最多的一位(如“晴云秋月”“良金美玉”“万里云山一雁飞”“换鹅”“鹤寿”“平安”“芝兰”等墨)。许多名人来墨庄定制用墨,也向他求字索画。许多海派名士在此笔墨畅谈,留下许多美谈,其中那份《曹素功尧千氏墨庄介绍启》也是在此诞生。
《曹素功尧千氏墨庄介绍启》诞生的背景是当时市场上出现了进口炭黑,一些制墨厂家为图高额利润,以此炭黑作为制墨原料,而用这些进口炭黑作成的墨锭,不能用以书画创作。为此,王一亭于1934年书写了这份《介绍启》,以亲身经历推荐曹素功。
《介绍启》全文三百余字,除了书写者王一亭署名,后面联合署名推荐人士多达55人,其中包括以冯玉祥为首的政界人士、以孔德成为首的教育界人士、许多商界领袖、众多海派书画大家,如于右任、张大千、叶恭绰、蔡元培、郭沫若、马相伯、谢稚柳、吴湖帆、马公愚等。这成为当时文化界一件轰动社会的义举盛事。王一亭与曹氏墨庄更结下坚实的友谊。
早在王一亭之前,曹素功与第一代海派书画家有了密切的交往。第一位合作者是海派书画代表人物、豫园书画善画会首任会长钱慧安。光绪年间为其定制了“提梁”墨,还与任熊、任伯年、胡公寿、吴昌硕等几代海派书画家笔墨情深、交往合作定版制墨。
再看当年海派书画家的活动之地,豫园书画善画会、海上题襟馆、蘋花社等均在老城厢区域内,曹素功在南市区小东门方浜路的上海首店、天灯弄120弄的制墨工场,也记录和构成了一段段海派书画传奇。
书隐楼、曹素功墨坊与日涉园
在19世纪晚期的地图上,“天灯弄”被标注为“竹素堂”,此时竹素堂两边建筑还为原主人陆家所有,故天灯弄一代老住户都习惯将这一区域叫做“陆家花园”。
据考证,这片区域最早为明代“日涉园”,是上海四大名园之一。据传为明朝官员陈所蕴所建,还绘制了《日涉园三十六景图》(现藏于上海历史博物馆)。到了明末清初,日涉园成为浦东名绅陆明允的私家花园,直到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陆家家道中落,将其拆分先后变卖。
曹素功十一世曹叔琴就在当时买下天灯弄西区120号,77号书隐楼被郭家购入后一直为郭家守护,直到2021年保护征收,目前书隐楼中还保留着清乾隆年间江南园林建筑。而当年“竹素堂”另一边的,典型清末民居建筑风格的曹素功墨坊旧址却岌岌可危,其没能得到保护的原因,或为曹素功墨坊工厂在1958年后搬离,虽有老员工继续居住此地,其余空房又另外迁入新的居民,难觅原来模样。
面对眼前的一片寂寥,几乎无从想象,百年前,一边是豪绅的私家藏书楼,往来皆是商界巨贾。一边是百年制墨世家,进出都是海派名家。院中,一棵在多个年代所建房屋间隙的逼仄空间中生长的老朴树或见证着这一切。
这棵朴树周围未见“古树名木”标牌,故不知晓树龄。但据陆中信回忆,这颗朴树他儿时就在,树龄应超过百年。由网络图片查阅可知,77号书隐楼也有一棵类似古树(形似朴树)。两棵树所处位置十分相近,很可能皆为清代陆家日涉园遗址原有古树。
对照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博物馆提供的2008年拍摄的曹素功工场旧址内部房顶木梁结构与书隐楼比较,发现两处有相似之处,所以天灯弄120弄内建筑的建造时期,是不是比预估的“清末民初”更早,非曹素功入住后所造,也尚需研究考证。
走出天灯弄,在去往梓园(原本可从梅家街直通,现需绕行)路上,一对闲来无事、摆桌对弈的人,再现着旧改之前的生活气息,这或为此地最后的悠闲。因为不远处,张贴的“征收意见”提示着旧改的推进,很快此处为数不多的住户,也将去往更好的生活环境。
行至夜幕降临的乔家路上,除同行几人外,罕有行人。尤记得,2019年,拜访过清代“上海船王”郁泰峰故居宜稼堂旧址(乔家路77号),见到了仍住在其中的郁泰峰后人郁树眉,但当时郁树眉夫妇带着重孙女送笔者出门的那条弄堂已难以辨认。
在上海这片老城厢里,目之所及都是比ArtDeco(装饰艺术风格)更久远风格的建筑,过去的南腔北调的杂陈其中,上海的逼仄与混乱容纳其中,如今都卷入现代化大潮里,成为看不见的乡愁。随着城市的发展,未来此地将如何承载过去被唤作“南市”的记忆与抒情,也是城市更新的议题。
注:此次探访人包括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博物馆副馆长汪凡、研究部主任林仕亨、宣教部主任司徒文、“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丁枫、摄影师周仰。本文部分资料由有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笔墨博物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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