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896年第一篇“福尔摩斯探案”小说被翻译引进中国,到2010年以来大量《神探夏洛克》“同人小说”在中文互联网世界得到广泛传播,福尔摩斯与侦探小说在百年中国的文化历史发展进程中不断“显影”。
一方面,本专栏主要关注福尔摩斯在中国传播与接受过程中的一些重要且有趣的现象,比如《老残游记》中的人物竟然也会开口便提到“福尔摩斯”;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作者们热衷于书写“福尔摩斯来中国”的滑稽故事;福尔摩斯在当时不仅是文学人物形象,更进入到媒体与商业领域,成为小报名称与香烟品牌;改革开放之初,叶永烈将侦探与科幻相结合,创作出“科学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甚至到2020年,香港作家莫理斯仍在续写“香港福尔摩斯”的传奇……
另一方面,不同于我在之前专著或专栏中更多聚焦文字文本——翻译、创作、评论等文学形式与文字内容固然是我们“阅读”福尔摩斯的基础——本专栏更多关注图像文本与形式,试图从书籍封面、杂志版式、小说插图、电影海报、影视剧照、广告美术、连环画作、儿童绘本与同人漫画等不同历史时期的图像资料入手,来重新讲述福尔摩斯与百年中国之间的复杂关联。因此,本专栏名为“中国福尔摩斯连环‘话’”,其实是从“画”入手,追溯历史时间线索(所谓“连环”),借“画”说“话”。
叶永烈《惊险科学幻想系列小说》4册,群众出版社,1980-1983年。
《神秘衣》连环画,叶永烈原著,钱方改编,王晓明绘画,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8月,第38页。
《星球大战2:帝国反击战》(1980年)电影剧照。
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期,叶永烈创作了大量的科幻小说,其中最知名的当属《小灵通漫游未来》,这部小说当时“一下子就印了150万册,风行全国”。(叶永烈《是是非非“灰姑娘”》)而在同一时期,叶永烈其实还写过一系列“惊险科学幻想”小说,总题为“科学福尔摩斯”,其中包括《神秘衣》《奇人怪想》《“杀人伞”案件》《球场外的间谍案》《X-3案件》《暗斗》《秘密纵队》《黑影》等近二十篇作品。这些小说陆续在《文汇报》《羊城晚报》《长江日报》《西安晚报》等报刊上连载,后来结集过多种小说单行本或合集出版,还有着连环画、“小说连播”(广播)和电视剧改编,一时间影响较大。本文所选的第一幅图像就是当时群众出版社推出的四卷本小说集封面,收录了该系列中的主要作品。
“科学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的故事情节,大体上可以概括为:滨海市公安局刑侦处处长金明,依靠各种现代科技发明,阻止外国间谍窃取我国技术情报。小说中的“福尔摩斯”指的就是主角金明。参照董仁威在《中国百年科幻史话》中的相关介绍,“金明,在汉语中,与‘精明’读音相似,即为此人精明之意。他的外号叫‘诸葛警察’。诸葛亮是在中国享有极高声望的历史人物,是聪明、智慧的象征。诸葛亮又名孔明。取名金明,这‘明’字也含有取义于‘孔明’之意。至于金明的主要助手戈亮,在汉语中与‘葛亮’同音,也取义于‘诸葛亮’”。由此不难看出,叶永烈在给小说人物起名字时对于“谐音”的使用和偏爱。而金明在小说中则可谓“无所不能”,他不仅精通各种先进的技术设备,还通晓各国外语和各地方言,无愧于“博士警察”之名。此外,金明还十分注意强身健体,剑术、枪械、潜伏、追踪、抓捕、搏斗,每一项都称得上是高手。
这个系列作品被称为“科学福尔摩斯”,其中“科学”或者说“科幻”的一面主要体现在小说中出现了大量诸如“一种能够放在眼睛里的微型照相机”“毒气香烟”“记忆再现机”“微型窃听发射机”“遥控微型机器人”“脚印显迹水”“登壁鞋”“登壁手套”“潜地艇”“穿壁衣”等高科技作案/查案工具。这些科技道具的想象和叶永烈同一时期创作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的“未来城”中各种便民科技发明——比如“飘行车”“电视手表”等——可谓异曲同工。只不过“科学福尔摩斯”系列小说中的科技想象更多是为了推动罪案和破案的故事情节而创设,比如“登壁鞋”“登壁手套”使人穿上之后,爬墙上树,如履平地;“穿壁衣”则可以让人如茅山道士般穿墙而过;“潜地艇”亦如其名,和潜水艇相似,只不过其可以畅游在地下而非水底,等等。小说中犯罪分子或间谍们使用各种神奇的科技发明来窃取情报或实施破坏行为,而金明等人挫败敌人行动的手段也同样是借助其掌握的先进技术设备。于是,侦探与罪犯之间的一轮轮斗智,最终就演变成了敌我双方围绕高科技产品所展开的一场场对决。
叶永烈的这个科幻小说系列以“福尔摩斯”命名,可谓别有意味。正如我们上一期中所说,五十年代以来,以福尔摩斯为代表的西方侦探小说及其资本主义文学属性在新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政治语境中受到批判。而此时“福尔摩斯”的再度归来,其实是契合了改革开放后、奔赴四个现代化的新的时代主题,与当时追求科技发展,重新肯定个人,特别是科技人才与知识分子等时代话语之间有着深度的内在关联。与此同时,“科学福尔摩斯”系列虽然冠以“福尔摩斯”之名,但其最常见的故事情节还是反间谍,而这恰恰是对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反特惊险小说主要情节模式的延续(“反特”即“反间谍”)。更有趣的地方还在于,小说中想象的特务来源并不是哪一个具体的国家或者地区,而是来自一家名为“奥罗斯”的国际财团。凭借叶永烈在给小说人物取名字方面对于“谐音”的喜好,我们不难看出这个财团所指的其实就是“俄罗斯”。当然,这种关联也并非是毫无依据的猜测。比如在《神秘衣》中,幕后操纵的反派被设定为某国大使,小说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是哪国大使,但大使馆武官名为阿辽沙,大使名为谢苗诺夫,其姓名的国籍指涉似乎又不言而喻。
总体上来说,叶永烈的“科学福尔摩斯”系列小说,一方面延续并继承了五十年代苏联惊险小说与中国反特小说的题材内容,另一方面又对其进行了彻底的“去政治”化处理。即在这些小说中,对付特务间谍的斗争主体不再是广大人民群众,反倒是特别突显了公安部门侦查处长金明的个人英雄主义与卓越破案能力,而让金明成为“中国福尔摩斯”破案如有神助的情节道具,就是小说中无处不在的现代科技设备。在这里,科学技术取代了前一个历史时期的群众动员与反特教育,再次成为“去政治”化的想象手段,而小说中的“科学想象”也成为我们捕捉当时文化政治风向的有效切入点。
在“科学福尔摩斯”系列小说中,《黑影》(又名《鬼山黑影》)一篇情节比较特别,它不是关于谍战的故事,而是当时典型的知识分子伤痕叙事。小说讲述了海外归国的科学家在“文革”的冲击中死去,科学家的儿子则穿上科学家发明的“穿壁衣”躲到西南大山之中十余年,后来才被金明等人找到并重新接纳回社会生活。科学家的儿子躲在山里时,被进山从事蚊子研究的科学家误认作是“鬼山黑影”,等到他再度出山时已经从一个翩翩少年变得须发皆白。这部小说在情节上很有一点《白毛女》的意思,而《黑影》后来也被称为“科幻小说中的《苦恋》”而遭到批判。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股中国科幻的短暂春天很快就进入低谷,而叶永烈也从“小灵通”“科学福尔摩斯”等科幻小说写作,转入到了历史人物传记的研究与创作之中。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科学福尔摩斯”系列小说推出之后,大量根据该系列小说改编而成的连环画也陆续出版,并相当程度上扩大了小说的影响力。比如仅科学普及出版社广州分社根据该系列小说改编的“科学福尔摩斯”系列连环画前后就出版了9种,总印数超过700万册。本文所选第二、三两幅图像,就是科学普及出版社1982年根据小说《暗斗》改编的同名连环画,我们根据这些画面可以一窥当时画师对于叶永烈小说中所想象的科技发明的理解与呈现方式。比如第二幅画面的内容是外国潜艇偷取我国情报后试图逃走,却被金明指挥的电子章鱼用触手所捕获;第三幅画面是金明在进行可视电话通话,而其房间背景则是一个充满了各种仪表设备的中央控制室或联络室。在第二幅图像中,我们能感受到画面内容和好莱坞科幻大片某些场景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而第三幅画面中想象的“可视电话”,竟然还是传统座机电话配上台式电脑显示器,其早已经被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智能手机在外形简约和便捷程度等方面所超越。或者换句话说,我们今天很多现实中的生活场景和日常用品,在40年前的国人看来,可能已经是非常“科幻”的了。
至于说“科学福尔摩斯”系列连环画或许受到同一时期美国好莱坞科幻电影或漫画的影响,倒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凭空猜测。比如本文所选第五幅画面,是根据小说《神秘衣》改编的同名连环画,其中画师对于小说中机器人形象的呈现,就非常接近于美国当时刚刚上映不久的科幻大片《星球大战》中的反派“黑武士”达斯·维达(Darth Vader)。叶永烈小说中的科技想象指向的是“未来”,而画师呈现这些想象时所流露出来的“图像无意识”却是指向“西方”/“美国”。其中,“未来”“世界”与“西方”彼此间的复杂羁绊,呈现出了改革开放初期的某种时代症候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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