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李昂 陈语萱 王云嘉 雷册渊
刚刚过去的夏天,上海的“二次元浓度”如约爆表。CCG EXPO(中国国际动漫游戏博览会)、BilibiliWorld(哔哩哔哩线下嘉年华)、Chinajoy(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原神FES”(原神嘉年华)等几大漫展相继举办。从展会现场到街头地标,Cosplay(二次元中的角色扮演,简称COS)随处可见,扮演动漫角色的年轻人(Coser)比比皆是。大三学生风荻从东北来到上海,每天从凌晨2点开始,在中午之前要为十多位Coser化好妆容。她的身份有个名字——“妆娘”。这是二次元群体对化妆师的称呼,也是繁荣的二次元经济催生出的诸多就业机会之一。妆娘们通过化妆,将二次元角色复现在真人身上。在妆面下,平面角色被带进了现实空间。不过,即便二次元已慢慢进入主流,亚文化的“次元壁”逐渐消失,二次元爱好者不让乘坐地铁、被路人指责的事件仍然时有发生:今年年初,网传上海一名身着汉服、打扮成游戏角色的女子在地铁进站口被安检员拦下,要求其调整着装;今年7月,深圳地铁工作人员要求Coser卸妆;就在前几天,“问政四川”平台出现一则有关“整治Cosplay”的建言:“地铁安检应拒绝穿着奇装异服的Coser乘坐”……我们对话了4位妆娘,将她们作为观察和连接二次元群体的窗口,探讨在诸多社会事件背后,社会应如何细化规则、包容各类人群的需求。
“这是一个能减少负能量的职业”
讲述人:风荻 年龄:21岁 坐标:松原我是一名大三在读生,也是一名兼职妆娘。平时我会在抖音、闲鱼、小红书等社交平台发布自己的约妆信息,有单主联系我之后再进一步交流。二次元圈普遍比较低龄,为了避免日后纠纷,我会在一开始就把许多注意事项讲清楚。我现在的约妆详情页已经和小作文差不多了,譬如“非本人原因跑单者定金不退还”“未成年约妆须确保经过家长同意”……
有些文字都是真实的经历和教训堆砌出来的。去年的一个漫展,有一位客人迟到了一个小时,导致后面客人的时间都被压缩,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不满意。妆娘的工作地点也比较随机。如果是大型漫展,我们一般会预订场馆附近的酒店、民宿,平时则一般会约在附近的快餐店、咖啡厅等。我化妆的时间一般在35分钟到45分钟左右,一些需要彩绘的角色花的时间更长,价格也更贵。上海二次元文化浓厚、漫展多,出COS的人也多,妆娘需求量很大,价格也普遍较贵,平均一单要200元左右,而在长春、成都等地,价格只需70元到90元。不过,这没有统一标准,有人虚高,有人内卷,只要技术不错,都会有客源。在漫展期间,妆娘确实很忙,工作表几乎排满。去年CJ展(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即Chinajoy)上,我平均每天接十单,最早一单在凌晨4点,每单间隔10分钟,几乎要连轴转到中午。今年BW(BilibiliWorld)人更多,甚至要凌晨2点起来准备化妆。
我能够保持COS的爱好并发展妆娘职业,与我的家庭有很大关系。我的家乡在东北的一个小城,松原,那里的二次元氛围并不算浓厚,而长春离松原不远,漫展更多。我从初中开始玩COS,总是戴着红黄蓝绿的假发、穿着各种夸张的衣服在家长面前蹦跶,他们也不阻拦,因为这是我喜欢的东西。初中时,我想去长春参加漫展,我父母就会拉着行李箱送我到漫展现场,等漫展结束再来接我。后来我学会了化妆,每次COS之后都会拍照发到家族群里,说我今天出了什么角色。哥哥有时会调侃一句“吓人”,但更多时候家人们会把照片保存下来,然后很骄傲地给别人看,说“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妹妹”。现在想想,我能有这么包容的家人,确实很幸福。
因为家人的包容,我自己也比较敢闯。去年我从东北来到上海接单,没想到生意不错,让我很有成就感。最近,我能感觉到圈内的妆娘越来越多了。新加入这个行业的,不仅仅是二次元爱好者,也有一些传统的化妆师开始发展COS妆产业线。市场的繁荣,本身就说明了社会对“妆娘”这个行业的认同。因为妆娘这个职业,我多了些收入,提升了化妆技术,更懂得怎么跟人打交道,周围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了。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幸福、减少负能量的职业。我印象尤其深的是一位妹子,她化完妆后对我说:“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漂亮过,谢谢你老师。”我开心了一晚上,真的。
“二次元是我逃离三次元世界的精神归宿”
讲述人:静静 年龄:16岁 坐标:重庆
“在漫展上,你就是大明星”
我12岁时,因为人际交往的一些问题,被确诊为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在住院时,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二次元。
我隔壁床的病友是个“老二次元”,当时我看到她在化妆,觉得很新奇,就缠着妈妈给我买化妆品,请她教我化妆。是她真正带我走进了二次元的世界,告诉我什么是Cosplay、怎么去COS角色。
我出院后回到了学校。虽然我成绩很好,又是班长、语文和英语课代表,但因为经常犯病,就不得不休学了。
回家以后,我很颓废,整天躺在床上,作息很乱,有时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有时能睡一整天。睡醒了就看手机、刷视频,不跟任何人交流,把自己封闭在小房间里。
直到我14岁的暑假,我所在的小县城要办一场漫展,我COS了自己的第一个角色,《电锯人》里的蕾塞,一个扎紫色丸子头的女生。当时我还不知道有“妆娘”“毛娘”(负责接发的化妆师),我就自己剪假发、在网上找教程学化妆。
Cosplay就是这样,可能你在生活中只是一个“小透明”,但是到了漫展,每个角色都是“大明星”。很多人会来找你“集邮”(合照),大家很有礼貌,拍完会跟你说“谢谢”,再送你一些“无料”(免费的动漫周边物品)。
我们还会“扩列”(请求扩充好友列表、交新朋友),漫展有个600多人的QQ群,有好多人来加我。我就这样进入了二次元的大家庭,那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个暑假。
二次元成了我逃离三次元世界(现实)的精神归宿,它治愈了我。当我感到心里很疼的时候,就会躲到我小小的二次元世界,翻来覆去地看我最喜欢的番剧。我的房间里贴满了“初音未来”的海报,那是我最喜欢的角色,就像给了我一双拥抱世界的手。
她有一首歌叫《Blessing》,我一直记得一段歌词:“好好地睡觉,好好地游玩,好好地学习,好好地聊天,好好地争吵,过着很平凡普通的每一天,即使无法哭泣,即使无法欢笑,即使无法唱歌,即使一无所有,即使无法爱人,即使无法被爱,但我依然希望你活下去。”
我每次听,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以前被骂不爱国,现在路人会夸“好帅”“好漂亮”
我从去年年底开始做妆娘,主要是为了赚一些生活费,总不能一直靠家里。
刚开始时,我化一个妆需要近2个小时,熟练之后一单只要40分钟。我有一个纪录,1小时化2个单主,全妆加戴假发。
我最早收35元一单,现在是60元到80元。我定价比较低,因为我在重庆的一个小县城,而且大部分Cosplay的单主都是未成年人,他们一般都是“地下党”,背着父母偷偷玩COS。
很多父母不能理解二次元。我有个单主,才14岁,她的父母就非常反对她COS,不许她看动漫,也不许她穿COS服,甚至不让她学钢琴,只能学中国传统乐器……她只能把服装、假发藏在亲友家里,不敢拿回家。
我刚开始玩COS的时候,父母也不能理解。在他们眼里,这个妆很白、很奇怪、很夸张。以前我不会跟他们解释,还跟他们对着干,像“仇人”一样。直到我生了病,父母和我一起去做了心理咨询,他们才慢慢开始理解我、尊重我。
现在我和父母的关系就像朋友一样,我什么事都会跟他们说,他们也很愿意倾听。他们现在都把妆娘当成了我的事业,我妈还会关心我去漫展有没有接到妆。
在我们小县城,这几年也越来越多地看到Coser,在旅游景区、商场都能看到。大家好像也习以为常了,慢慢地接受了这个圈子的存在。以前二次元会被骂不爱国,现在出COS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路人会夸Coser好帅、好漂亮,我还遇到过很热情的家长带着孩子来找我合照。
“在这条路不能生根,就换条路继续开花”
我很喜欢化妆,想把它发展成自己的职业。今年3月,我报了一个化妆班,系统性地学习了各种风格的妆造。
那段时间,我离开了家,私自停了药,又反反复复地犯病,住了10天医院。我就回家租了一套复式房子,把一楼装修改造成了二次元工作室,一边养病一边接单。
8月下旬,我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条关于妆娘的搞笑视频,意外地“火”了。评论区有很多二次元说我很“抽象”,很喜欢我。我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夸过,心里一下乐开了花。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经营我的自媒体账号,学习写脚本、拍视频、剪辑,也继续接妆。
现在我的病情基本稳定了,不过还是要坚持服药。我曾经也想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的心理学专业,拯救更多像我一样的病人。但是事与愿违。既然我不能在学习这条路上生根发芽,我就换条路继续开花。再等几年,等我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了,就到主城区开一家二次元工作室,这就是我目前最大的人生理想。
“当我两次在地铁站被拦下”
讲述人:小涵 年龄:21岁 坐标:长沙我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也是一名兼职的妆娘和毛娘。虽然这段时间因为学业繁忙暂停了接单,但我自己还是经常会出COS、参加活动。今年1月的一天,我和朋友收到国内一家知名二次元游戏公司的邀请,去外地参加活动。我们扮演的角色分别是游戏《原神》中的“魈”和“钟离”,我们都精心选择了当天的服饰。没想到活动结束后乘地铁时,我们却被安保人员拦在了闸机口,他说,我们穿这样的衣服“可能会吓到他人”,不能乘坐地铁。我们反复向他解释,这是一款中国游戏,我们扮演的角色也明显是“中国风”的,并不是什么非常扎眼和吓人的角色。他还是坚持以“容易引起围观”的理由拒绝我们进站乘车。我们和他大约僵持了10分钟,另一位地铁工作人员跑来说:“快让她们走!”这场争执才作罢。后来,我们在地铁官方网站上询问,是否可以穿着COS服装乘坐地铁?得到的官方答复是:“**地铁并未明文规定奇装异服者不能乘坐地铁,但是地铁方呼吁乘客文明乘车,以不妨碍公共安全和公共秩序为前提,避免引起其他乘客聚集和围观,影响乘车秩序。我司将与安检人员加强沟通,避免影响乘客出行。”今年5月,我又一次因为COS装扮,在乘地铁时被拦住,不过这次没有发生冲突。地铁工作人员提醒我,不要让他人围着我拍照,就让我进站了。我们很支持地铁官方限制含有恐怖、暴力等元素的COS角色乘车,Coser出行也确实需要考虑旁人的感受,但我还是想呼吁,在我们考虑他人的时候,也希望其他人对着装合规的Coser能够抱有尊重的态度。其实许多对二次元不了解的人也在慢慢理解我们。我有一次穿着COS服乘地铁,安保人员主动和我聊天,说我的COS很好看,甚至还向我了解二次元文化。所以,可以看出,即便很多城市的地铁没有明令允许或禁止Coser乘坐,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能不能进地铁很容易受到工作人员的个人主观情绪和接受程度的影响。我们之所以选择地铁等公共交通工具,一是因为Coser大部分是学生,经济能力有限;二是地铁的便捷能够为我们省很多时间,不论我们穿着打扮怎么样,我们都只是一个守法且普通的乘客而已,不想被人区别对待。其实不仅是安检,二次元还会遭受路人异样的目光。我妈妈刷到过一条视频:地铁里,有个穿着COS服的中学女生,被一个年纪比较大的阿姨指着骂了好几站路。我妈妈把视频分享给我,告诉我平时出去要注意一些。不过这种行为我只在网络上看到过,现实中还是少见。现实中更常见的危险是被偷拍。我发现,只要我在公共场合出COS角色,就会有不少人对我偷拍。有一次,一个人开了直播,把镜头怼到了我脸上,我说“不行”“不可以”,他才把镜头挪开。现在二次元越来越火,不了解但尊重,这是大部分人面对二次元的态度。真希望未来这样的极端事件和不理解的声音越来越少。
“等现在热爱二次元的孩子们长大,社会会更加包容吧”
讲述人:诺兰 年龄:18岁 坐标:上海我今年18岁,从去年2月份至今,做兼职妆娘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我从小就接触二次元圈子,以前去漫展时我经常会帮朋友化妆,他们夸我化得好看,说我可以尝试接妆挣钱。我信心大增,就做起了妆娘。妆娘就像是一个“助力者”,通过妆造去助力许多人完成他们人生中某些重要时刻。比如去漫展Cosplay,对很多Coser来说就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来约妆的很多都是未成年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整套化妆品,有的人还有容貌焦虑、身材焦虑,总担心自己的形象不够贴近角色,害怕COS不好会被别人骂。我就会尽力帮他们达到妆容最理想的状态,帮他们圆梦。他们完成梦想,在活动现场拍照返图给我时,我真的非常开心。
不接单时,我自己也是一个Cosplay爱好者。现在,网络世界对二次元文化越来越包容,但在现实生活中还是不时有一些对Coser不太友好的人和事出现。有一次,我在深圳COS了一个有恶魔角和翅膀的角色,在地铁站就有保安来告诉我,“奇装异服需要申报一下才能上地铁。”后来,他和对讲机那头的人说了几句后才让我进去。自那以后,我基本上都打车去漫展。我曾经和朋友在一个二次元谷子店(卖二次元周边产品的店铺),被一群阿姨包围,她们就像把我们当成猴子一样,怼脸拍照。还有一次,我穿的角色服装有一条礼服拖尾,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抬脚踩在了我的拖尾上。更过分的情况是,我们有次穿着小吊带的COS服去喝咖啡,一个微醺的男人打量着我们说:“你们是跳舞的吗?来给我跳一个。”我发现,只要我们COS女性角色,就很容易被人批判为“不检点”,即便我们的穿着并不暴露。甚至连身边的朋友也会不理解:“穿这种奇装异服去看展览,你不嫌丢人吗?”每当遭遇这样的“歧视”,我们都非常难受。直到有一次,一名八九岁小女孩的妈妈找到我,想让我帮她女儿COS《火影忍者》里的一个角色。她说她自己小时候家长不让她化妆,她非常难过。所以她现在不仅不会阻拦自己的女儿,还想让我教她女儿COS妆。我想,可能等到现在热爱二次元文化的孩子们长大的时候,他们会拥有更包容的社会环境和更多的支持鼓励吧。现在很多地方都开设了Cosplay体验馆、自拍馆,提供假发、衣服、妆造一条龙服务,一些专业的二次元妆娘会在这里就业。我想,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妆娘像她们一样,甚至还能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也许未来,我可以不再只是兼职妆娘,而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被社会认可的全职妆娘。
(应受访者要求,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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